初十的夜里,落阳关上虽不见落霞千里,却能看见半轮秋月,静静地卧在水波之间。玉晖峡的月,是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的清冷孤绝。而落阳峡的水面宽阔舒缓,远见月出东山之上,徘徊斗牛之间,近觉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置身月波之中,犹如身临河汉,凭虚凌风。
此刻夜色已深,江上再无往来客船,唯有扁舟一叶入波里,独自荡漾。明月江上,清风徐来,本是最畅快之事,然而两岸霜露既降,木叶尽脱,又平白生了几分萧瑟孤寂。轻舟甲板之上,两人幕天而坐,面前只有一张素琴,一炉檀香。一线琴声,在这月色江声之中飘然往来,虽有声却似无声,更添空灵静寂。
一曲终了,怀慕双手按弦,久久无话。自古分功定,唯应缺又盈。一宵当皎洁,四海尽澄清。那时节他曾为青罗弹奏过这一曲,彼时心境圆满,琴也得心应手,如今这一曲,却总觉得有些缺憾似的。那一种往来天地间的空灵自在,他似乎抓不住了。孤高稀此遇,吟赏倍伤情,其实也未必是伤情,倒像是有些怅惘似的。
其实自己心里何尝又是真的孤高呢?他也一样是这浮沉世上最寻常的一个罢了。明知道盈缺成败,皆不过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却还是舍不下。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那是诗文里的境界。而他不过是一介凡人,这无尽时空之中,不过想要抓住自己能够抓住的那一瞬罢了。
怀慕想到此处,又拂弦弹奏了一曲。董余一边拨弄着香炉里的香灰,一边静静地听着琴。
一曲终了,董余笑道,“王爷这一曲轻灵潇洒,不比方才刻意求空的孤寂,倒有几分潇洒活泼的意思。只是恕我孤陋寡闻,这一曲我倒是不曾听过,却不知是什么曲子?”
怀慕仍旧低着头,双手轻轻抚着琴弦,微微一笑道,“王母妆成镜未收,倚栏人在水精楼。笙歌莫占清光尽,留与溪翁一钓舟。方才忽然想到了这几句,便应景儿随手弹了这么一段,倒不是什么曲子,你自然是不知的。”
董余手里拨弄香灰的香箸顿了顿,碰在青铜的博山炉上头,发出一声响动,在这静夜里愈发刺耳。
怀慕疑惑地抬头,“这是怎么了?”
董余神情倒是平静,“无妨的,一时失了手罢了。”顿了顿又慢慢道,“这一曲虽好,却不像是王爷往日性情。依我看,这几句诗,怕是王妃所喜的罢?”
怀慕一怔,转而笑道,“论起来你与王妃相见不多,倒是十分知道她的脾性。这还是那一年中秋,我与她在弄月听弦馆里弹琴赏月,她在水波里头给我写的这几句。那时我也给她叹了方才那一曲呢,还有一曲明月歌,只是今夜不知怎么总觉得不趁手,倒是随性为这四句弹奏的这一段顺畅些。”
董余不说话,只把面前的一应香器都慢慢收了起来,不复方才听琴调香的散淡随意,正襟危坐,静静瞧着怀慕。怀慕也觉出其中不对,便也直起身子瞧着他,“伯平,你若有什么想说的,只管明说就是了。”
董余沉默良久,忽然顿首三叩,神色极是郑重。
怀慕讶然道,“你这是做什么?”
董余肃容道,“王爷可还记得,微臣曾对王爷回禀过的,虹霓桥上的那一曲章台柳?王爷虽不曾亲眼看见,却是实实在在,半分也没有虚假的。王爷若记得此事,就该知道,对于王妃,终是要留一些余地的。”
见怀慕不说话,董余便继续道,“当日明霞峰上,落阳楼头,王爷曾经说过的话,想必自己都忘了罢?”
董余微微叹了口气,“那时王爷说,娶的是仙女临凡也罢,无盐丑妇也罢,都没有半分差别。王爷还说,这女子身世莫测,难分真假,而大丈夫以国为重,这儿女情爱,不过虚妄而已。那时候说的这些,王爷可还记得?”
董余既然开了口,也就索性说开了,“在那之后,我奉王爷之名调查那时还是世子妃的王妃的身世,一切都明明白白。南安王府的女儿苏紫曼进了宫做了皇妃,将同党之人的庶出女儿收做养女,冒了早夭的长女之名,嫁到西疆来做了世子妃。只是遇上了昌平王的人来劫持,南安王世子带着她逃走,二人不知去向,只留了侍书姑娘在船上冒充公主,在玉晖峡上引了明路上的刺客,直到落阳峡上,才秘密换回了和亲的公主。”
“那时我禀明了王爷此事,王爷只道,这女子只要是朝廷送来的,究竟是谁,并没有什么要紧的。这养女和亲,自古也再常见不过,我当日亦觉如此。王爷知道,我所担心的,不过是王妃乃是朝廷派来王爷身边的细作,只要她不对王爷做出不利的事情来,原本是谁我并不在意。后来我看着王爷与王妃夫妻恩爱,王妃并没有什么不妥的举动,心里也就放心了许多。只是我虽然替王爷感到高兴,却又隐隐觉得,若是王妃心里,是真心实意地对王爷,自己的身世又为何不对王爷说的明白?”
“我也用这话问过王爷,王爷只道她孤身一人漂泊至此,又并非名正言顺,唯恐身世被人知晓了难以立足也是有的。还道她既然不愿意说,自己也不会多问。此事王爷既然不追究,我也自然就三缄其口,再不曾对人提起。只是每每想着,便觉得王爷对王妃知无不言,王妃却不曾对王爷言无不尽,心里边就留了一根刺。”
“再到后来,王妃为了救王爷,冒着生命危险去了西北。那一次铲除高氏势力,扶植敦煌王族,西南西北联合一处,对朝廷乃是不利之事。王妃若是有异心,不可能没有举动。然而王妃却自始至终,都以王爷的事情为重,倒是她身边的侍书,与南安王府的澎涞有些牵扯,最后闹了个那样的结局。我瞧着这一切,并不是王妃的意思,对王妃的疑心,也就打消干净了。何况王妃那时候为着王爷不顾自身安危,我也都看在眼里,对王妃的心意,是再也没有什么怀疑了。”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本来已经落下,却不曾想到了四月里那一日,王爷即位大典上。我看见翠墨姑娘对王妃说了一句什么,王妃顿时就变了脸色。当时我也并未觉得有什么,只是王爷后来嘱咐我去寻一寻王妃,怕她醉了酒失足落水。我只好带了九儿前去,却看见王妃和南安王世子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