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下,中原的平野,西疆的山峦,北地的莽原,皆开遍了金菊灿灿。唯有大漠风沙里的敦煌,一如往日,并不见菊花的踪影。也许是因为大漠夕照里的金沙,已经足够辉煌璀璨,无需金菊装点金甲,又或许是因为,即便是我花开后百花杀的仙友,也配不上这样的雄浑壮阔。
只有中原酿造的菊花酒,从丝路上一直传递到敦煌,能够略略纾解中原客商的思乡情绪,只是那酒香也无铺天盖地的气势,在这座城池弥漫着的,或甜醉,或清冷,或浓烈的各色酒香里,不过是一缕来自中原的秋的清愁。那清愁被这大漠里的风沙一吹,被这敦煌里的浓香一调,也淡的几乎叫人分辨不出了。
敦煌城外的秋,是光和影交织出的金黄的世界,壮阔里带着难得的温柔。没有风沙的时候,天是那样湛蓝,剔透而辽远。在那湛蓝的背景里头,成片的胡杨林屹立不倒,金黄金黄的,比这秋天里一切的黄色更加绚烂,在秋风里飘落下来,像是洒落的阳光。沙河水从容地延伸向天际,水波里有成片的芦花,犹如一片银色的浪,那沙沙的声响,带着大漠里难得的宁静。
极目远望,便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西方尽头的夕阳,在舒展的、毫无遮挡的地平线慢慢沉落下去,从热烈的橙红,到深沉的暗红,将半壁天空晕染上醉人的神秘颜色。那落日非但统御了天空,也一样笼罩着整个大漠,洒上每一座沙丘,每一条河水,每一朵芦花,还有每一片胡杨落叶。还有远行的驼队,也被镀上淡淡的金色,在暮色里头,显得不慌不忙,分为从容,在天际画下一道优美的弧线,投下长长的、清晰的影子。
敦煌城中舞娘一舞千金,和着欢快的胡琴和鼓点,不断地旋转飞舞,手腕脚腕上的银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动,观者如云,喝彩如雷。而在更远的地方,有人在吹着埙,吹得是古老的曲子,没有人知道唱词,也没有人想要去应和。那是属于这一片大漠的声音,生来就该是这样的神秘辽远,也生来就带着几分孤独。所有人都会侧耳倾听,却又都知道,那是吹埙人自己心里的声音,无需别人来应和。
这就是怀蕊眼中的敦煌,繁华而又空旷,热闹而又冷清。站在敦煌城下,她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渺小,她以征服者的身份来到这座城,却被这一座城所征服。
与此同时,她又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这是身在蓉城的自己从来不曾感受到的,那些秀丽山水,精巧花木从不曾给她带来过这样的感觉。好像斩断了自己身上隐隐的束缚,就像这天际的大雁一样无拘无束。不同的人在这里相遇,却又互不相问。而她也不是什么西疆的郡主,只是这城中来来往往的人中的一个。她屏息敛气,情不自禁地展开双臂,只想把这一刻留住。
怀蕊却不知道,这样的举动,在身边旅伴的眼中,又是另一样的图景。红衣的少女骑在骆驼背上,舒展的衣袖被风吹开,像是一朵云霞一样。在金色的背景下头,这一点红色这样明快而耀眼。一骑当先的少女忽然回头一笑,长发被夕阳照出千万缕金光,那个笑容却只在转脸的一瞬间一闪而过,就藏在了暗影里头,可那一个瞬间,他却看得那样分明。不远处那个身影,像是大漠里的一团火光,比西天的太阳还要绚丽。
文岄忽然想起自己上一次来到敦煌时候的场景。在纤雨郡主和任连云的婚宴上,他曾经听过一段故事。那时候他从城外赶回来,与怀慕青罗在沙河上相会。只是没有人知道,在那之前,他曾经在月下的沙河边,遇见了自己的三哥文崎。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样的场景。那时候沙河上的灯还不曾点亮,水波在月光下,像是一条银色的缎子。他一贯冷漠自制的三哥,难得的喝醉了,坐在沙河边上,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孤独。他握着一只埙,放在唇边,却又并没有吹响。看见自己来了,露出罕见的笑容,像是孩子一样,拉着自己坐在他身边,断断絮絮地对自己说了一段故事。
其实他并不曾听不明白那段故事,只是有一幕,文崎反反复复地描述,那场景里的一切他都描画的细腻无比,文岄一直都记得清楚。
那个故事里头,也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那是在雪原之中,在无限的纯白里头,骑在马上的红衣女子,在长夜已近,朝阳初升的时候,回过头来莞尔一笑,面庞被朝阳勾勒得分明。那笑容像是曙光初生,像是霞光满天,像是燃起了连天的火。
那是文崎始终不曾忘怀的一个笑容。文岄并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念念不忘的这个红衣女子到底是谁。甚至当时听见他反反复复地描述这一幕,也并不能理解,为何只是雪地里的一个笑,却能叫他铭记于心,始终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