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离去之后,裴梁独自在春潭边又坐了许久。盘膝坐在石矶上,水上的莲花灯明明灭灭,摇曳出流动的光影。二十多年的光阴好像流水一样在眼前走过,历历在目那样清晰,然而此刻他却有些不知自己是谁了。他从不曾想过自己的人生会是这样,他本来以为是不可能的,都成了现实,而他曾经以为顺理成章的,却都杳如云烟。
在广袤的西疆山水之间,他从来是孤独一人。他不属于这里任何一个名门望族,却意外地跻身其中,获得高位。他拥有着世人的羡慕和嫉妒,然而他在意的,赖以生存的,却始终只是一个人的信任而已。没有她的信任,他将什么也不是。而拥有着她的信任又如何呢?他的每一日,都好像在烈火之上煎熬。
裴梁听见背后一个声音响起,“走罢,我送你下山。”
裴梁不用回头去看,他知道说话的这个人是谁。这是他在西疆唯一的亲人,尽管不能相认,他却熟悉她的声音。暗夜里,树荫里,这个声音无数次地在他耳边响起,他知道她是谁。这是他的骨肉至亲,同根手足,这是他分离多年,却依旧血脉相连的妹妹。
裴梁慢慢转过身去,润玉就站在那里,静静地俯视着他。与平时的天真活泼不同,许是这灯光朦胧,光影里润玉的脸,像是寺庙里的菩萨那样圣洁又神秘。她俯视着自己,脸上带着了然的怜悯。这一个瞬间里,裴梁忽然想起了母亲。他并不记得母亲的模样,即使是拼了命地回想,也无法勾勒出她的轮廓,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自己的母亲若是活着,应该就是这个模样。
裴梁望着自己唯一的亲人,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的一切秘密,在她的眼里都透彻明白,无所遁形。他知道她永远不会背弃他,然而这样的无所遮挡仍然叫他觉得退缩甚至是恼怒。可是下一个转念,他却又在润玉的眼神里获得了安慰。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这样的一个人,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有人将自己背上沉甸甸的的山峦分去了一半似的。他觉得压抑得几乎不能呼吸的内心,忽然松了一口气。
润玉并不曾出声催促,她知道,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方才青罗与他的谈话,她其实一直都在暗处悄悄地看,悄悄地听。在青罗离去之后,她假装无意地走了出来,顺理成章地被吩咐送他出园子。这一生,她极少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他单独在一起,不被人猜疑地说一说话。尽管他们是世界上最亲的人,却似乎注定了这一生要形同陌路。他们背负着同样的使命,正是这样的使命成为了他们在这个世上活着的理由,也成为了他们永远分离的原因。
润玉望着一动不动的裴梁,不由得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该催促他离开,只是此时此刻却又不忍心。最后到底是心里的柔软占了上风,润玉拂灭了水上的莲花灯,又将夜明珠用帕子包裹了收在怀中,坐在了裴梁的身边。
暗夜无月,此时熄了灯,却有璀璨的一天星子。润玉抬着头仰望,安静的春山将蓉城的繁华都隔绝在了外头,此时山林静谧,那星空成了唯一的亮光。甚至就连春潭之中,都映下了星星的影子,好像是另一种水灯,只是更繁密些。裴梁和润玉就好像是坐在星河之中,乘着一叶浮槎静静漂浮。
润玉却并不曾想到这些。她只是回想起,小的时候和身边的哥哥,在水乡的池塘上,在一样的夜里,穿梭在天上的星星和水里的星星之间。啊,是了,还有流动的星辰,那是水岸上成群的萤,如同星河一般,在香蒲丛间流过,在他们的小舟间流过,在她的手指间和笑语间流过,流到了更远的地方。那时候她还那么小,就连父母的名字容貌也再记不住了,可是却还记得那时候,仲夏夜的风湿润温暖,星光萤火围绕着她,还有身边微笑着横桨轻歌的哥哥。
而后来呢?战火烧过,他们什么也不曾剩下。父亲母亲都死在了战乱里头,只剩了他们兄妹二人。然而就连这样的相依为命,也是朝不保夕的。战祸之后便是饥荒,那些日子她已经记不太清,也不愿记清。那是年幼的她的第二段记忆,不同于最初记忆的清晰完整,这一段的记忆错乱而混杂,然而感触却又真切。只记得火焰几乎灼人的热,和死亡的腐臭味道。哥哥拉着她一直向前奔逃,却似乎永远也逃不出那火光的阴影,而那样的气息,过了这么多年,也时常弥漫在她的梦里,几乎日日重来。就算她在花香月色中安然睡去,也会被这样的噩梦惊醒。
她不知道,哥哥是不是也会做这样的梦。也许比自己年长的他更坚强些,不会被这样的记忆困扰,可又也许,他的记忆比自己更为清楚,受到的折磨更多。其实她已经许多年不曾在他身边。在那一段恐怖的记忆之后,他们就分隔在了两地。再次见到哥哥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星光河水之间,唱着歌谣哄她入睡的那个人,也不是在狂乱的恐惧和绝望里,唯一拉着她的手的那个人。他变得陌生,冷静而严肃,愁眉紧锁,似乎永远有纾解不开的心结。而她也终于渐渐明白了,他心底里的痛苦。
润玉明知道不该,却还是忍不住拉住了哥哥的手。这么多年,他一直是她心里唯一的依靠。即使分离多年,每一次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哥哥,她也能多出几分安慰和勇气。只是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的兄长这样脆弱,需要自己的安慰。她也不能为他做什么,只能像现在这样,拉着他的手。只是有些话虽然残忍,她却也不得不对他说。若是没有人提醒,她真怕他会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来。
润玉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道,“方才,你是不是想要对她说,你是什么人?”
裴梁身上一僵,仍旧默然不动。
润玉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极不愿欺瞒她,我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如此想?只是哥哥,你我并没有选择啊。我们活着,就得过着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法子呢?若是稍一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
见裴梁不说话儿,润玉柔声又道,“我记得当年你和我分开的时候,对我说,再见的时候,你要做一个顶天立地之人,于国尽忠,再也不要叫和我一样的孩子在战争里受苦。哥哥,如今你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