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慕回到永慕堂中时已是黄昏,此时还不曾点灯,永慕堂中古松蔽日,山石嵯峨,倒有些阴暗。转过玲珑假山,眼前却忽然一亮,只见夕阳自西山墙上落下来,映在书房外头的小小水面上,漾着玫瑰色的光。水边开着几簇浅紫的菖蒲花,被夕阳照着,原本有些冷清的颜色,倒多了几分娇媚。水岸上种着的两株夹竹桃开了花,嫣红雪白地映在水里,给这一处幽深小园又添了几分艳色。
怀慕正赏景,却听头顶上有人笑语,“你这里倒是安静,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二次到这里来。”
怀慕抬头一看,怀芷正倚靠在书房外的廊子上,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手里拿着一枝白色的夹竹桃,一瓣一瓣地撕扯下来,丢在水面上逗引游鱼。身上大红的衣裙被风吹了起来,好像是楼阁上翩翩的一只蝶。
见怀慕不说话,怀芷倒也并不以为意,只自顾自地往下说,“那时候,我也是穿着这样一身红衣裳。只是那时候是冬天,没有这些热闹的颜色,只有那一树茶梅开着,像是一幅画儿一般。那是父王第一次叫我来,”怀芷回身望了望书房上悬着的“玉玲珑”三个字,“当初这里还是启怀堂,只是这书房的匾额,还是这三个字。”
怀芷笑了笑,“一切都变了,也总还有没有变的。人倒是不如这花朵匾额长久,来了去了,就它们还在这里,永远也不会老似的。”
怀芷一松手,手里的花枝落在水面上,惊起涟漪,原本聚在一处的游鱼,一瞬间就四散逃开了,“我那时候看这里的一切都是惊奇的,都是我所不曾见过的。这一座假山,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一样。同在一个王府里,有些地方,我却从不曾去过。你自然不会知道,那时候我心里是多么激动。我一路走过来,只是在想,父王许我到这里来,是不是意味着,我在这个王府里的地位,从此就不一样了?”
怀慕仍旧沉默不语,怀芷所说的心情,他的确不能理解。他是世子,尽管在宜韵堂里长大,但这启怀堂假山背后的书房,他也是从小来惯了的。怀慕心里忽然有些明白,当初大哥为什么拼尽一切,也要去抢夺自己的位置。他是这家里唯一的嫡子,他的兄长,他的姐妹,这些在他不知道的角落里,在他的阴影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的至亲骨肉,原来一直这样仰望着他的所在,却不能靠近。
怀芷此时却忽然笑起来,“我想到了父王或许会给我许一门亲事,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就那么淡然地把我嫁去了北疆,嫁给一个和他年岁相当的人做妾室。他明明知道他已经有了王妃,有了侧妃,有了孩子,他却还是把我嫁了出去。”
怀芷抬头望着天,“那是我唯一一次在父王面前哭泣,我哭着求他,我还记得那时候正是寒冬,外头下着雪,地上那样冷,我在这里跪了那么久,连眼泪都要凝成了冰,他也不曾改变他的决定。”
怀芷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渺远,“后来我想,那或许是一个预兆。我去了一个更冷的地方,真正滴水成冰的地方。我本来以为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会死在那里,而我的父亲,也仍然会不为所动。从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了自己在这个家里是什么,我知道再也不会有人救我,在我离开之后,我是死是活,全看我自己。”
怀慕原本对怀芷心有怒气,此时却也有些伤感了,“父王兴许也有他的不得已。”
怀芷却忽然纵声长笑,那笑声在这寂静的园林中更显得突兀,甚至有些诡谲,“我的弟弟,不需要用这样的话来安慰我。你心里也清楚,这世上的所谓不得已,也都是自己的选择罢了。父王对我是不得已,对你和你的母亲,也是一样的不得已。为了他的不得已,骨肉至亲,恩爱夫妻,没有什么是他不能舍弃的。既然他舍了,我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我想你也是一样的。如今明知他在重华山中,我也再不会去看他一眼。”
怀芷瞧了怀慕一眼,语气中又带着几分嘲笑,“是了,你与我不同。你自小在父王身边长大,享尽了他的怜爱关照,从来都不曾像我一样,为了得他一个青眼,付出那么多的努力辛苦。他害死了你的母妃,可你还是西疆的世子,你还继承着他的一切。可我有什么呢?我的母亲又有什么呢?我若是稍微软弱些,我会死在冰天雪地里,而我的母亲,就会在这个王府里,悄无声息地腐烂,只有疯癫的时候,才能有一丝声响,就连那声响,也绝对不会传到尊贵的你的耳朵里去。”
怀芷的话里含着无尽的怨,扶着阑干的手也抓的极紧,然而不过一瞬却又松开了,“罢了,你当初也不过就是个孩子,我又如何能够怪你呢?至少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还会记得你和你的王妃,对我母亲的善意。”
怀芷微微一笑,“我本以为回来看到的,不是一个长满青草的坟头,便是一个疯癫迟暮的可怜人,却没有想到,她竟然还能在这个地方体面地活着,就为了这一点,我又如何能够怨你。”
怀慕点头道,“我也无意欺瞒,这些事情,都是青罗的主意。这么些年,我对于各位姨娘,其实并无什么关心。”
怀芷笑起来,“我的弟弟,你当真是一个坦白的人,就连对我说谎施恩也不屑。是啊,我自然知道,这些琐事,又如何能够入得了你的眼睛?你就像父王一样,你心里的世界,远远不在这个后园之中。我看见青罗的时候觉得有些惊奇,她和我想象中的有些相似,却又不同,我时常会想,若是嫁给你的不是她,你会怎么样呢?也许有朝一日,你也会像父王一样,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能够舍弃一切,最后众叛亲离。”
怀芷的话说的辛辣,怀慕却并不着恼,反而露出一丝温和笑意,“是啊,有的时候,就连我自己也会这么想。其实何必去想呢?我只是庆幸,当初嫁给我的人是她。”
怀芷闻言微微一怔,唇角的笑容却带了几分嘲讽,“我的弟弟,身为一个王者,心里有着这样的念头,我也不知道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了。”
怀慕神情平静,“不论幸还是不幸,总归是我自己的选择,又何必去想那许多呢?”
怀芷点点头,“我只愿,最后你和青罗,不要落得父王和你母妃那样的结果。”
怀慕闻言神情沉了一沉,并不接着往下说,只道,“姐姐特意来此处找我说话,怕不是为了说青罗和我是否良配罢。”
怀芷笑道,“自然不是,我只是想知道,我的弟弟,如今还是不是当初我认识的那一个人,”顿了顿,一直带着戏谑的面容忽然严肃起来,“我想知道,如今你是不是我可以信任的盟友。”
怀慕听怀芷终于说到了正题,心里反倒轻松起来,“既然是盟友,姐姐这样居高临下,似乎有些不妥。书房里头沉闷,倒不如姐姐移步下来,你我就在这水边坐上一坐叙一叙话如何?”
怀芷闻言便下楼,随意在水边石矶上坐下,伸手去碰一朵新开的紫色菖蒲花,“天下大事,竟然幕天席地而谈,倒真像是我西疆儿女所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