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乌衣巷中已空无一人,虽是夏夜,却也听不见一声蛙声虫鸣,倒有些寒浸浸的。韩丞相府的绿意幽深,渐渐显得有些诡谲。家中有丧事,府中点着许多白色灯笼,更添了几分凄清味道。
后园中更寂静,连巡夜人的灯笼也无,一片暗沉沉的夜色。一条鹅卵石漫的小径蜿蜒曲折,延伸到一片最密的林子里消失不见了。从枝蔓里穿过,这一处种着无数夹竹桃花树,花树上秘密地开着星星点点的白花,倒好像是一盏盏小小的素白灯笼。这一带夹竹桃枝叶分外葱郁茂盛,一株一株极是高大,隔开了外头的所有,拥簇着小小一所房舍。屋檐下也点着一盏素白的灯笼,隔着窗纱,里头隐隐露出一点幽暗的光来。
清珏正坐在这一间屋子里,看着满室的画出神。这一间屋子不大,两侧墙壁上却都满满挂着画卷,画的俱是夹竹桃花。只是一半墙上是用工笔画的是红花的夹竹桃,不论花叶笔触俱是细腻精致,像是女子所绘。画卷一共四幅,那花朵儿从初初含苞,到韶华胜极,各个不同。画卷顶上绘着月亮,从柳眉新月,一直到十五银盘,各具风姿。那一朵朵夹竹桃的红花,衬托在石青石绿的丰润枝叶之间,犹如开在眼前一样娇艳。
另一边墙壁上一样也是四幅,画的却是白花的夹竹桃,花朵不施朱粉,连枝叶都只用浓淡墨色绘就,笔势苍莽写意,与红花的画卷显然不是一人,倒像是男子所为。那画上花朵簇簇,被墨色勾勒烘托而出,纵然开的袅娜盛极,也带着几分凄清意味,后头两幅花势更渐渐残败了下去,似乎经过雨打风吹一般。画卷上头一样都绘着月亮,却是从圆满月轮到残月如钩,渐渐沉落下去。
清珏默默从怀中取出绢袋,取出里头里头的玲珑折扇,小心展开,如团团一轮满月。中间横过一枝青翠枝条,开着雪白的几朵夹竹桃花。折扇边缘一连绘着四个月亮,东升西落,各自不同。底下缀着一枚玉珏,一样雕镂处夹竹桃花叶相依的花样。
清珏抬头又望了望正中悬着的一幅字,笔势瞧着遒劲有力,却又清秀雅致,上头写着几行诗句,“芳姿劲节本来同,绿荫红妆一样浓。我若化龙君作浪,信知何处不相逢。”清珏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竟然有一日,会到了这里来。看见眼前的画卷,还有手中的折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清珏正想着,门上却忽然响了几声,清珏一惊,便道,“进来。”
进门之人,正是韩信知。漏夜前来,信知却也并不觉得自己唐突,反而提了小小一个食盒儿出来,笑道,“本来是想请姑娘喝茶的,这一会却又想喝一杯酒了,姑娘可愿奉陪?”
清珏有些惊讶,却并没有多说什么,便点了点头。
信知便给清珏满上,二人喝了一杯,清珏只觉此酒方向殊异,初品有桃花甜香,馥郁醉人,如三春风景,再品却有竹木清芬,略带着一丝清苦,倒像是雪压竹枝的寒冬冷冽。回味之间,似乎有无穷的意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
信知见清珏沉思神色,道,“姑娘也品出韵味了。此酒名为无言,乃是家父亲手所酿,连我也不知这酒是如何制成,才能有如许风味。”
见清珏不说话,信知又淡淡一笑道,“在下韩信知,姑娘可知,定云江上,与我曾有一面之缘?”
清珏这才惊讶地抬头,瞧了信知半晌才道,“定云江上,我不曾记得见过公子。”
信知笑道,“姑娘可还记得,当日落水为人所救?那相救姑娘的人,正是我的家仆。那时候我在船舱之中,曾见过姑娘一眼,只是姑娘当日去意坚决,所以不曾留心在下。今日相逢仓促,我心里唯恐姑娘有什么恶意,却不曾认出姑娘。如今静坐清心,却认出了姑娘,还望姑娘见谅。”
信知见清珏神情还有所迟疑,又点了点清珏放在一边的绢袋,“我还记得,当初姑娘身上落出了这样一个绢袋,这绢袋本是寻常,上头绣着的夹竹桃花朵却很是少见,想来我不会看错。姑娘清高自守,不愿受人恩惠,只以耳上珍珠,换了家仆一点银钱。但当初我怕姑娘孤身一人,又失了行李盘缠,难以渡过难关,所以在姑娘的绢袋之中,又放了两枚金银锞子,不知姑娘可曾看见此物?”
清珏拿过绢袋仔细一摸,果然还有两枚金银锞子放在里头。当日自己昏迷不醒,身上诸物皆不见踪迹,临行前相救之人拿出这个绢袋来,问是否己物,感激之余只顾查看折扇,竟从不曾察觉这里头还有其他物事。回想起来,当日救了自己的那艘船装饰华丽,救了自己的人一身仆从装扮,期间又进了两回船舱,舱中之人却并未露面。如今听了此人的话,想必他就是那一艘船的主人,相救之事,想必也是此人的意思。
救命之恩,也不能不铭记于心,清珏便起身对信知一礼,“公子大恩,清珏无以为报。”
信知点头道,“举手之劳,姑娘不必介怀。”说着看了一眼垂在一边的扇坠儿,“姑娘名唤清珏,可是这一枚玉珏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