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进了茶铺,要了一壶清茶与一碟子桂花糕,便坐了下来。茶馆之中本是最为热闹的所在,昨日朱雀道上惊天一刺,更多了许多谈资。茶馆中说书的先生可巧昨日亲眼见了,被一群人簇拥在一处,听昨日朱雀道上发生的大事。那说话的人字正腔圆,声情并茂,惊险处叫人毛骨悚然,豪迈处叫人须发皆张。除了议论陛下临危不惧的风度、百姓无辜枉死的可怜、刺客势若猛虎的搏杀、羽林卫寸步不退的英勇,从天而降一剑截击的羽林卫总领苏衡,也成了众人口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婉莹对昨日的事情并不知晓,如今听着,才知道原来自己背过身去的刹那,竟然有着这样的风云激变。婉莹忽然想起,昨日他那样情急地拉着自己走,当时以为是情不自禁,如今回想起来,莫不是这一场刺杀,与他有关?婉莹情不自禁地回忆起玉晖峡来,那些死在自己脚边的人,血濡湿了自己银白色的裙摆,而他就坐在那里,饮着一杯茶,淡淡地笑着,就好似在看一场花会。
婉莹忍不住地看向澎涞,正在此时,又听得一人冷哼了一声道,“你们都道苏世子身手了得,挽狂澜于既倒,却不知他如今已经被扣押了起来,只等着处死呢。”
众人都是大惊,忙问是什么缘故。
那人道,“我也是听宫里的人说起,陛下本来不曾受什么伤,只是被那□□擦伤了皮肉,却不曾想,那箭上竟然有毒。如今陛下昏迷不醒,太医们束手无策,只好问罪苏世子。只是可怜,这苏世子本来救了陛下的性命,这毒又不是他下的,年纪轻轻,倒要无辜枉死了。”
围观众人昨日也有亲眼看见了,其中一个大汉,就抚掌叹道,“昨日看见世子,也真是英雄少年。看看京城里那些膏粱纨袴,只知走鸡斗狗,硬生生地要将这祖宗基业都败得干净,谁能像他这样?听说在军中风评也甚好,并不仗着自己是世子之尊,和寻常将士同食同宿。将门虎子,也没有几人能担当得起了。要是真的被不明不明地害死了,连我也要为他鸣不平去。”
又一个瘦小老人压低了声音道,“倒不是不明不白,还是有迹可循。我听说,这一拨刺客,是西边藩王派来的。如今行刺陛下不成,却害的南安王府受了牵连,你们说,这南安王世子要是出了事,这刺杀陛下的仇怨,可要叫什么人去报?那些大臣们只知道仁义道德,谁又能上马提枪了?我猜呀,这里头肯定有人不愿意打仗,如今趁着这机会,正好将南安王世子害死,好苟且偷生的。”
另一年轻儒生却道,“兄台这话说的却也不尽然。藩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以前也不是没打过,最后怎么样?还不是输了,连南安王府的郡主,都和亲嫁了出去。你再想想,多少人死在了西边的战场上。要我说,这仗还是不打的好。南安王世子确实可怜,可要是他一死,陛下能永远绝了撤藩的念头,咱们的儿孙能永远不上战场送命,也是值了。”
先一个说话的大汉却怒道,“你怎么如此没有骨气!如今陛下公然被藩王贼子所害,生死不知,尔等不想着为陛下报仇雪耻,竟然想着苟且偷安。若是陛下下了君令征讨藩王,我第一个就跟着去杀敌报国。只是可恨,若是南安王世子这样的英雄就这么死了,也不知我要跟着谁去?”又横了儒生一眼,“你这圣贤书,难道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难道不知,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我等虽一介草民,也该有些气节。”
方才那人被说的脸红,正欲反驳,最先说话的一个人却慢慢开口道,“其实这位年轻人说的也有些道理,一将功成万骨枯,受苦的都是百姓。”
见大汉又要怒斥,却摆了摆手道,“兄台不忙,且听我慢慢和你说。我读书不多,却听人说过一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谁不想着天下太平,永无战事?可是不是咱们不战就能免得了的,且不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那些藩王,哪一个不想着侵吞中原?只有战,才能叫咱们的儿孙都再也不用出征。”
那人又看了那书生一眼道,“只是咱们这些人正当年轻力壮,又懂得这道理,就少不得为了后来人,去抛头颅洒热血了。”
那人说的平和,话里的意思却重,刹那间众人都静默不语。人群中不知谁忽然唱起了歌谣,那是传承千年的将士之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最初只是一人唱起,后来渐渐有人应和,再到后来,人人皆纵声高歌。一时之间,这小小茶馆之中群情激昂,人人欲拔刀赴死捐躯国难。就连方才那青年儒生,也红了脸,低声跟着应和。不由自主地在这样激昂的歌声里,缓缓站起了身。
婉莹低头,却见澎涞仍旧淡然地端坐原地,一口一口饮着茶,忽然轻声道,“茶凉了,再换一壶来。”
此时众人高歌甫歇,一片静默之中,澎涞这一声更让所有人都听得分明。那大汉见他与端坐,又是一身文士装扮与方才那出言反对的儒生相似,就走过来道,“这位兄弟,若是朝廷出兵,你是要龟缩逃生,还是跟着咱们一起上战场?”
澎涞淡淡一笑,也不答话,只伸手去拿茶壶。那大汉正要发怒,却见澎涞提起茶壶,将壶中的茶水慢慢浇在地上,一边缓缓吟道,“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比之方才高歌,澎涞口中所念,声音极轻,但话里的杀伐之意,却一样的凛冽逼人。澎涞多诵《白马篇》,众人都有些的不明白,可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却人人都明白的。望着这身形单薄的年轻文士,竟都觉凛然不可侵犯。一时之间茶馆中静默一片,却人人心中犹如潮涌。那大汉瞧了澎涞半晌,也不再说话,忽然做了个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