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蓉又回头去瞧玲珑神色,只见她脸上露出复杂神色,似喜似悲,又带着几分少有的天真依恋。怀蓉想起永靖王府中曾经听到过的那些传言,这些日子与玲珑作伴,却从来没有听她说起过这个人。如今看玲珑神色,眼前这个人,与玲珑必然是有极大的渊源的。称呼上是师徒,只怕情分尤甚父女。
怀蓉想到此处,便俯身在玲珑耳边道,“我先去了,等你得了闲儿叫人给我传个话,我自然进来看你。”
玲珑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又道,“你叫外头那些人都退下,别在这里,我师父平时最不爱有人在跟前。”说着又是一笑。那笑容灿烂,是这些日子以来,玲珑脸上少有的。
玲珑与那人亲密虽然在意料之中,怀蓉却仍有些微讶。玲珑一贯是极有戒心的人,何况她潜伏在高氏中日久,最后才一举夺回敦煌王族的一切,高逸川、高鸿身边的那些人,也都想置她于死地。这些日子就算和自己作伴,悬苑四周戍守之人也极多,只是都远远地在暗处藏着,听不见自己二人说话。如今就连这样得守卫,她也尽数屏退,却只为了那一句,那个人不爱有人在跟前。
怀蓉也不多说什么,应了一声儿,便起身告辞了,经过那人身边时,也并不曾多他看一眼。旁人自然有旁人的事,她是从来也不多问的。
怀蓉刚一回到隐园,就见芸月急匆匆地迎了上来。怀蓉便站定了脚步,瞧她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芸月神色急切,半晌却也不曾说出什么话来,只道“三爷这会子在姑娘房中等着呢。”
怀蓉有些惊讶,一来,芸月这一年多来,只称呼自己夫人,只有今日如旧日相伴时候那样,称呼姑娘。二来,文崎与自己成婚以来,从来不曾踏足自己的住处。
文崎像是知道自己心里的主意似的,对自己避而不见。隐园中曲折幽深地方极大,有心也未必能常常见面的,何况刻意回避,故而这一年间二人相见实在寥寥。就算极偶然的时候遇上了,他也只对自己点点头,并不说话。怀蓉知道芸月受太妃嘱托,也曾明里暗里对文崎嘱托过几次,他却也假作不知。
怀蓉性子本就是不爱热闹的,心里也正是存了这样两两相忘的愿望,如此这般倒是很得其所,当初远避敦煌,是逃避自己的心意,也是给母亲一个安稳,怀蓉什么都想的妥当了,唯独只有文崎,是怀蓉想不到的。万事她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却只有文崎,叫她束手无策,甚至不愿去想。她从没有想过要做他的妻子,却又成了他的妻子,这样的身份,虽然是她自己选择的,却仍旧叫她觉得惶恐不安。
而他却出乎意料地放过了她,让她在敦煌的日子,就和在重华寺中一样安静。怀蓉心里对文崎,其实很有些感激。而那些雪夜埙声,又让她在感激之中,对这个成为自己丈夫的表兄,少了一丝愧疚,多了一分怜悯。关山月悲怆苍茫之下,怀蓉听得出,他心里也有那么一个人,还未曾拥有,就不得不放下。他或许是和自己一样的人,在这一场姻缘里,寻得只是那么一个避难所罢了。
怀蓉回去的时候,瞧见文崎站在自己门前的亭子里,望着高台下的湛蓝湖水。桐花已然开尽,雪白的幔帐却仍自飞舞。文崎一身玄色戎装,那轮廓原本是清晰硬朗的,却被这柔柔的轻纱映出了几分朦胧。怀蓉知道文崎耳力甚好,自己的到来想必他已经知道,便站在他身后不说话。不曾想过了许久,文崎都不曾回头,怀蓉只好开口唤他,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又沉默了片刻,才艰涩吐出一句三哥哥。
眼前那个人影忽然动了,转身的刹那,怀蓉听见一声“二妹妹”,便随口应了,却又在看见文崎的眼神的时候,觉得有些困惑了。文崎与自己是姑表兄妹,自己唤他三哥,他称呼一声二妹妹也是理所当然,可那眼神里刹那间闪过的失而复得似的喜悦,却又叫人觉得心里震惊莫名。
怀蓉不知怎么,忽然想起自己和文崎定下婚约之后的第一次相见。文崎的剑尖指着自己的眉心。剑光后面的眼睛如霜如雪。婚礼的时候看着他,却又和那时候换了一副模样。望着自己的眼神专注,又带着些疑惑的茫然。这一次,他隔着飘拂雪白纱幔看着自己,面容身影都模糊,喜悦直白的眼光却穿过纱幔,毫不遮掩地落在自己脸上。怀蓉心想,他此时呼唤的那个人,一定不是自己。
文崎在那一句出口的时候,心里也是忽的一跳。方才那个在他的背后唤他三哥哥的那个人,是怀蓉,还是青罗,他其实有些分不清楚。自那一日在敦煌王宫的宴会之后,他就总觉得自己心乱如麻。这些年来,文崎与父母戍守边城,与家族中叔嫂姑婶俱无牵挂,一颗心一直犹如古井一般,除了家国天下,并无什么挂心之事。就算遇到青罗,有了求之不得的那个人,也是一片冰心如明月,并无什么纷乱纠缠。
可自从与怀蓉定亲,一切却都变了。他不得不卷入家族事务中去,不能再做一个一无挂碍的人。他的身边也又多了一个女子,慢慢地进了他眼里心里,出现在那个自己本以为会永远存在心里的人身边。这影子日夜滋长,叫他习惯了澄明如镜的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烦乱。他试着借酒浇愁,却发现在醉眼朦胧之中,这两个人影在他眼前渐渐重叠,愈来愈不分明。
回想起来,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是那般了。从自己在婚礼上不由自主向她伸出手的那一刻开始,他心里那一场纷扬却沉静的大雪,慢慢变得湿润,最后化为一阵烟雨。方才那一瞬间的喜悦是为了谁,文崎心里也并不清楚。最初听见声音的那一瞬间,好像是在那些大雪纷飞的日子里,让他以为自己重新回了那些日子,红衣的女子叫人惊艳,处变不惊地微笑着唤自己。而回头的那一刻,他分明又看见了三月里的烟雨蒙蒙,又一个红衣的女子站在自己眼前,对自己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