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苑中一场浩荡的飞花之雨渐渐沉寂,却并未消失,那红艳轻盈的花瓣,仍是轻柔地在身边旋转不歇。玲珑和怀蓉,正并肩坐在玉阶上。玲珑脸上的笑容是那样清澈,怀蓉恍惚间记起了自己在家中的时候,在匀红屿的轻粉嫣红的映衬下,怀蕊对自己展露的笑容,就像远处的花屿一般的温柔干净。还记得那时候,这个与自己自幼不在一处的幼妹,移了盈枝院中的木春菊给自己,原本只有黑白墨色的庭院里,忽然绽开那样的金黄。
怀蓉始终相信,那时候的灿烂花朵,是在那个家里难得出现的,丝毫也不带有心机的馈赠,就好像彼时怀蕊唤着姐姐的那一个笑脸。这个妹妹与自己并不算相熟,情分也算不得多深,然而在自己从山中回去的那些日子,却始终都对自己亲近。这情分,与其他的所有人不同,就算影响了自己终身的青罗也比不上,叫她觉得松快,又有几分暖心。她对着自己无所求,自己对着她也无所求,这样的亲近,也就是血脉相连的亲情了。
上官家兄弟姐妹年岁并不相近,长姊怀芷比自己年长七岁,幼妹怀蕊却又小了四岁,更何况自己年幼入山,也与她们并无相交。她原本并不相信什么手足之情,自己落难时候,这些所谓兄弟姐妹,也未必就会帮衬自己。就算后来怀慕对多有自己照拂,也是因为青罗的缘故,更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对他们有害无益。青罗对自己,一半是利益之交,还有一半的亲切,却并不是姐妹之间的温情,青罗对怀蕊倒真像是姐妹,对着自己,倒更像是知己,惺惺相惜,不用多说什么,也能够懂得。唯有怀蕊,在自己重回府中的那些日子里,给了自己那样毫无因由的亲切体贴。
那是她这么些年里,唯一感受过的手足之情。就算是后来,她并没有特别地对待这位小妹,而怀蕊也并不曾表示过对她离去的不舍,但这一点因缘,总是留在了怀蓉的心里。她们之所以就那样平静地告别,是因为她们都是同样的人,都是这蓉城王府里的郡主,她们早就知道,如何平静地面对变故和离别。
怀蓉一直把怀蕊当做孩子,如今恍然想起,自己出嫁的时候,怀蕊也已经十四岁,形容风度已有卓然风姿,原本那凌厉不饶人的性子,也慢慢地变了。只有那一抹笑容没有变,像匀红屿的樱花一样温柔干净,却又像她院子里的木春菊一样灿烂,带着照亮黑白的明快颜色。这个生长在王府中的失去了母亲妹妹,或者比自己放下的更早,放下的更多。
如今在这火红花雨中看见玲珑的笑容,就像是那个时候,自己的妹妹怀蕊那样。就算不问世事如怀蓉,也知道这敦煌城的主人,不是高羽,一个是自己的夫君文崎,另一个在明面上主事的,就是这个玲珑。她与高羽成婚的时候不过十五岁,却能够毫不手软和迟疑地处理这座城池乃至这片广漠上的一切。她是这样神秘又厉害的女子,往日里的心机和手段,都随着她那一面金色的面纱一起被揭去了,此时那轻纱系在她的手腕上,在风里轻飘飘的,不带一丝重量。
玲珑迎着花雨,笑的灿烂动人,然而那笑容却不能到眼睛里,她的眼眸仍旧是一片透着墨色的蓝,那颜色这样美,却叫人看不透。怀蓉忽然想起,这位王妃,比自己还要年轻,不过比怀蕊长了两岁。然而,她这短暂十几年的人生,却是这样的坎坷而艰难,就算成了这宫殿的主人,也仍旧是如此。回想起方才的那一番话,怀蓉想,青罗是对的,自己与这玲珑王妃,到底是有缘的。她们是这样相像,做好了决定的事情,便是百折不回。不管那决定是多么惨烈,不管其他的人会怎么想,一旦抉择了,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只是此时笑着的这个玲珑,看上去这么稚嫩又天真,总叫怀蓉觉得不忍。然而她并不会去劝阻她,因为怀蓉深知,这决定不是自己能够改变的,而自己也并不会想要去改变。也许这就是玲珑独独约了自己来,把那些话都告诉给自己听的缘故。怀蓉和玲珑都是这样的一种人,只愿意忠于自己的心意活着,或者是死去。若是为了自己认为值得的事,就算是祭献出旁人羡慕的,不舍的一切,也毫不迟疑。
怀蓉不曾说话,只静静地陪着她坐着,瞧着玲珑轻轻抚摸着匣子里的那一朵桃花配,微笑着低喃,“你听,殿里的歌声散了。”
怀蓉仍旧听不出丝毫声响,却顺着玲珑的心意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方才玲珑说的话,又轻轻嗯了一声。自开还自落,暗芳终暗沈。青罗姐姐送了我这朵桃花配,还是这几朵桐花,更知道我的心意。”说着忽然侧转头,静静地望着怀蓉道,“你可愿意帮我?”
怀蓉一瞬间有些怔神,那一双眼睛,明明已经看不见了,那蓝色里头却仍像是燃着一簇火焰。那火焰,像是燃在一片看不见底的漆黑中似的。玲珑的微笑那样干净,叫怀蓉觉得无法拒绝,过了半晌,才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玲珑又笑起来,“多谢你,这件事情托付给你,我总能觉得安心。”怀蓉淡淡道,“你放心,你交托给我的事情,我自然不会叫你失望的。”
玲珑点点头,又转过脸去对着那纷扬的花雨,就好像那些明艳的红色,真的能够映在她的眼睛里似的,“敦煌城里每一任的死去之后,都要画上一副特殊的画像,在眼睛里点上一点荧光。那一抹光亮,是能在阴阳之间的路途上发光的灯。左眼里的光亮,能照着人走入冥界,右眼的光亮,能让你回到红尘,注视自己活着的时候最为牵挂的人。我虽然不是敦煌的王,却也是敦煌王族最后的女儿。等我走了以后,也请为我画上这样一副画像。纵然我活着的时候看不见了,等以后去了另一个世界,想必总能够看见的。”
玲珑一直笑着,“你说,那时候我能看得见么?”
怀蓉也微笑起来,“自然可以的。”
玲珑闻言脸上露出一副满足的神情来,倒像是一个小孩子,“你也这样说,我就觉得安心了。”说着就伸出手去,接着那不断旋转着落下的花朵,“我看见了,这花朵的颜色是多么好看,像是大漠上的落日。那金红色的光芒落在沙漠上,落在月亮泉的水里,啊,还有隐园的那蓝色的湖水里,闪着千万点金色的光,像是不断跳跃的精灵。你瞧,敦煌是不是很美丽?”
怀蓉微笑着答,“是的,这一切都是最美丽的。”
玲珑点点头,开心地像个孩子一样地笑起来,“所以,为了它,什么都是值得了。”
怀蓉不再答话,只是将一朵落花,簪在了玲珑的鬓间。是的,这一切都是这么美丽,为了它,什么都是值得的。然而为之付出了一切的玲珑却再也看不见了,不管是金色的大漠,碧绿的月亮泉,还是隐园湖水中跃动的金光。她也同样看不见,此时映在自己眼中的,属于她的影子,笑容是这样的甜蜜满足,眼角却滑出了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