匀妆居的桃花树下,郑姨娘正静静地望着青罗,手里捧着一枝开到正好的桃花,犹自带着露水的湿润。瞧见青罗的到来,似乎并没有惊讶,眉眼间盈盈含着笑意。那面色分明是带着憔悴的病容,一双眼睛却尤其明亮,被那娇艳花朵一衬,倒显得整个人显露出前所未有的生气来。
青罗往日总觉得,在上官启的诸多妻妾里,郑氏是最不起眼,最为平凡普通的一个人。没有柳氏姐妹的尊贵,安氏的谋算,秦氏的容貌,董氏、 白氏的歌舞才艺,陈氏身后尚且有个长郡主作为依靠,而郑氏,就好像是这府里静静生长出的青苔,淡淡的,叫人时常遗忘。尽管慧心内聚,然而却也不轻易显露给人看。
没有人知道,当初上官启是因为什么缘故,才让这个陪伴身边的侍女,成为自己身边有一个姨娘。若当日郑氏对自己所言无虚,按常理说来,正是因为身份地位和郑氏一样的安氏成为了姨娘,才导致了上官启第一个孩子不能出生,甚至也导致了他与柳芳宜的裂痕,他对于纳身边的侍女为妾,该是十分忌讳才是。但在怀慕出生后数年,他却又娶了曾经自己身边侍奉的郑氏。
青罗曾在内府的记录中查阅到,以当日郑氏的年纪,早已经放出了王府,或者配了人,或者成了某处田庄的管事姑姑。卷宗中只注了一笔,郑氏在柳芳宜又一次怀有身孕的时候,就从王府中放了出去,直到她成为了郑姨娘重新出现在王府里,其间的数年,竟毫无声息。
只是郑氏不说,府上也从没有人提起,青罗自然也不便再问的。曾对怀慕提及此事,对于郑姨娘,他却也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她是曾经服侍自己父王的侍女,也曾经照拂过自己的母亲,比几个年轻姨娘多敬重几分,却也止于此罢了。
青罗心里知道,郑氏的愿望,只是希望自己和女儿能够在这王府里安静度日,并不在意被人忽略或者遗忘,这些陈年往事,自然更是不会自己提起。当日怀蓉卷入王府争斗,郑氏也不愿过多与外人交往,如今怀蓉已然出嫁,郑氏倒更像是被这王府里的所有人遗忘了。
此时郑氏静静站在那花树下,在青罗的眼光里,那形容倒是十二分的动人。虽然早已年华不再,却自然有一种风云,恬静淡然。与怀蓉深藏着决绝的淡漠不同,那像是一种真正平和的从容,仿佛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
看见青罗走过来,郑氏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来,伸手用花枝指着匀妆居被桃花林遮蔽一般的屋宇,“王妃你瞧,蓉丫头出嫁到敦煌,已是一年过去了,这里的桃花又开的这样好。”
青罗也笑道,“一年一度春风,自然是一样的。敦煌春日里的景象,与咱们这里却又是不同了,别有一番滋味,只是来的晚些。妹妹性子最是安静,自然总能等到雪融春来的那一日的。”
郑氏闻言,脸上的笑容倒又盛了几分,从袖中取出一张花笺来,递与青罗道,“说来也十分有趣,蓉丫头以往做姑娘时,许是在佛寺里头住的久了,不爱在这些花儿粉儿上留心。我原本还担心,她这样的性子,如何与夫君相处?如今看来,这出了阁的女儿,却像是变了个性子一般。你瞧,这给我的信笺,却是她从来不用的花笺,还特意熏了香,里头写的话更是有趣,说的正是敦煌春天来得迟,不如咱们这里润泽,总有些不惯。她在重华山上的时候,因是随着太妃,并无什么胭脂水粉的分例。我想着她好歹是个女儿家,年年给她亲手做了一匣子桃花粉送去,也不知道她用了不曾,没想到她倒还记得。叫我亲手给她做一盒子桃花粉,回头遣往来的信使,给她带去呢。”
青罗闻言也是惊讶,接过郑氏手中的信笺来一瞧,却当真是怀蓉的笔迹,温柔端庄的闺阁小楷,花笺上晕染着胭脂颜色,看得出是隐约的桃花深浅,还有淡淡的香气。
青罗不知怎么,却忽然想起那时候怀蓉写给慧恒的书信,一样的清秀雅致,却是用鲜血书就的,帕子上绣着的梅花不经意落上了几滴血迹,竟开了一树的明媚鲜妍。那时候的怀蓉如寒冬墨梅清冽,如今从这信笺里看,却瞧不见当初的模样了。只隐约觉得信笺的那一端,是个温柔微笑着的娴静女子,眉梢眼角,都是平和的幸福。青罗早知道,怀蓉的信笺里不会有眼泪和悲愁,却也从没有想到,竟会是这样。
青罗仔细去瞧郑氏的神色,却像是丝毫也没有怀疑的样子,见青罗望着自己,反而莞尔一笑道,“王妃也觉得奇怪吧?起初她和文崎公子成婚,我也着实有些不放心。这门亲事虽然门当户对,文崎公子的品貌,自然是没有话说的,只是我这女儿的性子,我却实在不放心。也不知当初送了她上山去,是福还是祸。”
青罗遽然抬头,一眼瞧见郑氏脸上一闪而过的忧虑,却转眼间再次被温柔满足的笑容遮掩住了,“如今看来,只是年少不经事,倒是不妨事。一开始有书信回来,也不说和文崎公子如何,只说些饮食起居的事情。后来渐渐说起来,言语虽然不多,却能瞧得出来,蓉丫头婚后的日子,纵然不说举案齐眉,却也是和和睦睦的,并没有什么不如意之处。我这一颗心,也总算是放了下来。”
郑氏既然这样说,青罗心里的疑问,自然也不好说出口的。若说此情是真,纵然旁人相信,青罗却是不信的。怀蓉出嫁时候的眼光,她还分明记得。她曾经那样的失去和放弃,又如何能够轻易地就忘记?虽然青罗希望怀蓉能够忘记,然而心里始终觉得,以怀蓉那样的性子,只怕这一生,都不能从那些回忆里走出了。
更何况,文崎往来的书信中,并没有半字提起怀蓉,可知此情多半不真。若此事从头至尾是假,怀蓉的戏却也实在做得好。若是一开始便做出共效于飞的样子来,只怕让人不能相信。如此细水长流之间,言语间平淡,却在花笺水粉这些细微处着笔,却真像是日久生情,水到渠成,也由不得人不信。
青罗想到此处心里就是一叹,若这是假,也难怪怀蓉从不寄与自己只言片语,却只与郑氏一人了。因为这世上,她想要隐瞒的,也只有这一个人罢了。而郑氏是不是真的被瞒住了,青罗也觉得有些狐疑。方才那一瞬间的不安于忧愁,虽然短暂,却分明地落在了青罗的眼里。
只是这些话,青罗却不能宣之于口,只是对郑氏笑道,“这满园子里的桃花,的确是匀妆居开的最好。姨娘既然想给妹妹做桃花粉,只管从这里采摘,我再叫润玉和澄玉两个,去帮着姨娘一处。还有岳城新进上来的水粉胭脂,也挑些好的给妹妹送去。其实敦煌最是繁华热闹,天南地北,哪里的东西没有呢?妹妹却仍旧念着姨娘的东西,可见是母女之情,别的都比不过的。”
郑氏倒是静了一静,转而笑道,“虽说是亲手做的,也只是个心意罢了。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只有这心意二子,还和别人不同罢了。王妃既然让姑娘们帮着我,我也不推辞,正想着多做些,还怕一个人赶不上呢。”
青罗讶道,“这花是年年都有的,姨娘却着什么急?这东西还是新制的用的好,做多了放着,第二年也再不能用了。”
郑氏闻言却低了头,半晌才道,“往来不便,今年既然是她亲口说了,自然要多做些,明年还不知是什么光景。何况这敦煌城里,还有昌平王妃,昌平王的母妃和妹妹,蓉丫头孤身在那里,免不得这些人照拂一二的,我也没有什么别的相送,只有做些这个,聊表心意。”
青罗笑道,“姨娘想的周全,倒是提醒了我。正好借着这次巧宗儿,把该打点的东西都预备一份,一起送去呢。不然文崎哥哥和蓉妹妹在外头,倒觉得家里不念着他们呢。”
郑氏笑道,“我还觉得这东西太过简薄,正不知如何送出去,王妃倒帮了我大忙了。”说着又叹道,“我如今也没什么别的想头,只想着她安安稳稳,一世太平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