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霁风光,春分天气。千花百卉争明媚。画梁新燕一双双,玉笼鹦鹉愁孤睡。
薜荔依墙,莓苔满地。青楼几处歌声丽。蓦然旧事上心来,无言敛皱眉山翠。
怀蓉出嫁的那一日,在一个织着霏霏春雨的早晨里开始。这样的时节,这样的天气,原本是再寻常不过的。蓉城春日里的雨,一如既往的温柔,匀妆居里的桃花不曾落下,反而被润湿得更添了一份动人之处。比之前几日晴朗时候如云蒸霞蔚,此刻的匀妆居,就好似是隐藏在少女笑靥上的绯红之上,那一颗滑落的泪珠。似有若无,似悲又喜,如泣如诉,如梦如幻。那是叫人说不清楚的一种心动,就如这春雨湿衣悄然无声,不知不觉之间,就落到了人的心里。
笑冶泉流下的春水引了一湾到这山坳里,潆绕着匀妆居半周,穿过桃林,在门前经过小小一座青石桥,又悄悄流到山下去了。流下的春水里,便多了许多浮浮沉沉的桃花瓣,起初飘在春水之上,聚聚散散,散发着幽幽的淡香,一路被水边的藤萝卵石所阻,渐渐便沉到了水中去,那香气也在水边藤花的香气中消散了。偶然间还有三五瓣落花,仍旧随着溪流轻快而前,在澄碧色的水波中,犹如闪烁的粉色的星辰。
吉时将近,匀妆居里却并没有几个人。匀妆居原本不大,若是许多人一起来了,就更显得地步狭小。郑姨娘原本自然是在的,只是前一夜与怀蓉同住,说了半夜的话,一日十分伤神伤心,清晨起来看见女儿穿上嫁衣的模样,更是泣不成声,心口疼的旧病犯了起来,被怀蕊扶到厢房里劝慰去了。
董氏想来是触景伤情,想到了怀芷出嫁的情形,早在前几日便一病不起,这一日一早起来,几乎有些神思恍惚,满府里要寻怀芷。青罗实在放心不下,便叫其余几个姨娘留在春绿庭中照应看顾。
怀蓉平素性子淡薄,对几个姨娘并不爱多说几句话,那几个原本与她情分就浅,也并不曾赶到匀妆居中来话别,只等着怀蓉出府的时候露一露面就罢了。封太妃年岁已高,自然不必亲自过来瞧怀蓉的,只需在王府正殿之上,与怀慕一起等着怀蓉临行前来拜别就是。大长郡主和清琼清玫姐妹,因为是方家的人,此刻自然不便出现在娘家的,故而就在方府中照应文崎那一边的事情。所以此时匀妆居中陪伴怀蓉的人,除了青罗,也只有一个一早便进府探视的董徽。
屋里供着一大瓶桃花,还带着清晨的微雨,那湿润的水气随着花香的蒸熏渐渐消失,却偏有那么一处又汇聚在了一起,顺着花瓣上的脉络,汇聚成了水珠,正要从花瓣顶端滑落下来,却被怀蓉伸手接住。那一点水珠,就停在了怀蓉染成了嫣红色的指甲上。怀蓉静静地凝视着指尖那一滴水珠,身边正在给怀蓉簪上发簪的青罗,一时之间也怔住了,只望着那一滴水珠出神。
这一日,多么像自己当初人生改变的那一个日子。蜂腰桥上的自己,看见桥畔桃花树树盛开,桥下桃花流水杳然而逝,只觉得分外惆怅。凹晶馆外,落蕊飞英,自己曾经写下了那样一支踏莎行。
瞬息容华,年年春雨。芳树成红波成碧。伤心常在烟霞外,一枕清梦寸如缕。
帘外愁人,不知几许?落香浮蕊逐波去。莫问明年葬何乡,此去魂飞无寻处。
那时候的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往后的去向,那一支词曲,却是一语成谶了。如今,自己已不再伤心,然而同样是在这样一个桃花微雨的日子,即将远行的怀蓉,心里想必也和当日自己是一样的伤心罢?只是自己心里总存着隐约的盼望,同样是在绝望中出嫁的,怀蓉或者也能有她自己的新的缘分,只瞧她自己愿不愿意罢了。
青罗给怀蓉又正了正发上的飞凤金簪,微笑道,“二妹妹喜欢雅淡,从来未见你这样盛装华服过,却原来也这样好看,这一生之中,唯有这一日,是最美的了。”
怀蓉淡淡瞥了眼前的镜子一眼,对镜中那个自己,却是十分陌生。大红的衣衫,纯金的钗环,那何尝是真正地自己?真正的怀蓉,是松林间莲池上一缕素白的月光。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即将出嫁的上官家的二郡主,又哪里是自己呢?
怀蓉心里却忽然想,就连自己也觉得陌生而疏远,那个即将迎娶自己的陌生人,看着眼前的这个自己,又会怎么想呢?怀蓉心里漠然地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还有那样的一个不一样的自己,也永远也不会看见那样一个自己了。那一个怀蓉,已经死在了重华山的云岚里。
怀蓉伸出手去,将自己手指尖的那一颗水珠,又点在了方才那一瓣桃花上。
青罗瞧见了这一幕,便笑道,“你二哥哥曾经送过我一枚桃花配,取桃之夭夭,宜室宜家的意思。后来我与他去敦煌,正巧赶上昌平王和王妃的婚礼,我便将那一朵桃花赠与了新王妃玲珑。如今你远嫁敦煌,身边的姐妹都不能陪伴你,唯有玲珑王妃,还能和你作伴。玲珑本是个极好的人,和你一样,也是个有性子的,只是外头瞧着刚强,心里也不过是个女儿家罢了,你去以后,能和他相伴,彼此都能有个照应。”
怀蓉抬眼瞧了青罗一眼,似笑非笑道,“二嫂嫂似乎到哪里,都与哪里的人能够结交一般。这样的能耐,我原本不能和二嫂嫂比的,不过是各人过各人的日子罢了。早就听闻昌平王妃是个厉害不过的角色,敦煌中大小之事,只认王妃,昌平王不过是个摆设。我素来淡薄,与这样的人,又怎么能相交呢?倒是听人说,二嫂嫂与那昌平王妃一见如故,今日才知道竟然连自己贴身的东西都送了出去,可见是投缘了。我只是觉得古怪,二嫂嫂既然和她投缘,和我这样的人,又怎么能说得上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