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蓉城百姓的揣测期盼之中,怀蓉却是悄无声息地进了重华寺。这一次上山,封太妃和青罗都不曾陪伴,只有她独自一人。说来也巧,这一日护送她上山的人,又是董余。当初将自己带下重华山的人,同样是他。如今这最后一次上山,又是他护送,也算是一种缘分的了结了。怀蓉在轿帘放下的一瞬间里隐约瞧见董余一眼,那一眼却叫她觉得心惊。多日不曾见董余,他竟然清瘦如此。
怀蓉记忆中的董余,虽然不似董润神采飞扬,却也是风度翩翩,而方才自己所见的那个人,却是枯瘦憔悴的。好像在这春天满眼青翠的生机盎然里,忽然瞧见了一枝枯木,没有人知道它在上一个冬日已经死去,此刻突兀地出现,才叫人觉得惊心。
怀蓉的念头闪过了一瞬,也不曾深想,或者是因为政务疲惫,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旁人的事,到底是与自己无关的。在自己的人生中,董余不过是一个特别的过客,碰巧见证了自己重要的几个瞬间而已。
重华寺里的春,来的比山下略晚些。山上的草木已然萌动,却还未曾铺天盖地,那新绿留在枝头,倒像是记忆中洗砚斋里的那一株绿梅,盈盈欲诉,欲说还休。山上的日光也淡薄了几分,山下的光像是流淌的明川河水,活泼泼地肆意流动,而重华寺里的日光,都像是山林间终年不散的林岚雾气,带着朦朦胧胧的湿润,包裹着你,又像是沾衣即走,即将离你而去。而大雄宝殿中,连日光也不曾投射进去。殿宇高广,投下暗沉沉的影子,似乎只有长明的佛光,才能照亮这一片阴影。
怀蓉抬着头,默默注视着那尊佛像。重塑的佛祖金身焕发着奇特的纯银光芒,在原木色的衬托下头,是自己熟悉的慈悲神情,却又带着自己陌生的别样光彩。洗去了一切鲜丽的颜色,好像只剩下佛的光芒,洗净人身上的所有杂念。怀蓉心里忽然就是一阵无奈,在这样的光芒之下,谁又能挣脱来去呢?在被这样的眼光凝视的时候,一切欲望和挣扎,都好像是一种不该存在罪孽。
连自己都有如此的感觉,也难怪那个人,会给自己写下那十六个字了。到底是自己害了他,否则,他会是这佛光下最干净圣洁的一尊使者,用一样慈悲的神情俯视众生,又何尝会堕入尘泥呢?怀蓉又想,他并不曾堕入尘泥,他最后用他自己的一切,挣脱了坠落。如今他可能就在这光里,在佛祖的身边,用这样慈悲却并不专注的眼神看着这个匍匐在光明里的自己,怜悯自己不能放下痴心妄想,告诉自己,他能够宽恕自己所有的罪孽,却不能落入自己所在的滚滚红尘。
祝祷的时间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怀蓉却觉得过了一生似的。等怀蓉终于起身,转身瞧见身后,定慧大师正望着自己。一年有余不见,平日里精神矍铄的高僧苍老了许多,原本光洁红润的面颊上刻下了深深地纹路,整个人也枯槁了。
怀蓉心里先是一惊,转而涌起愧疚。眼前的这个人,不再是自己童年熟悉的那一个笼罩在佛光中,最接近神佛的大师,而是一个憔悴的老者。只有望着自己的那一双眼睛,还是自己这么多年所熟悉的那样,带着如头顶佛像一样的温柔和慈悲,似乎能够原谅众生的一切罪孽。怀蓉与那样的眼神相遇,情不自禁地就低下了头。
若不是自己,又何至于此呢?怀蓉心里明白,自己到底是自私了。只是人活这一世,总会有这样自私的时候。即使是得道如定慧大师,到底也是摆脱不了这七情六欲,所以才会憔悴如此。自己或许真的是错了,然而却从来也不曾后悔过。
从大雄宝殿出来,怀蓉忽然脚下一软,几乎要昏倒在地。所有随侍的人皆是一惊,忙抢上前去。绯玉离得近,忙扶住怀蓉急急对定慧大师道,“大师,我家姑娘连日辛苦,身子又弱,今儿上山来只怕是受了些风寒,可否在寺中暂留片刻?”
定慧大师点点头,“这自然是不妨的。只是郡主的病是否要紧,老衲还需亲自诊,才好放心。”说着便走上前来,伸手搭上怀蓉的脉搏。
定慧大师的神色一瞬间有些古怪,想说什么的样子,却又犹豫着不曾开口。倒是方才闭着眼睛的怀蓉忽然睁开了眼睛,凝视着定慧大师,用极轻的声音道,“大师不必在意,怀蓉得的是心病,大师纵然是杏林国手,又哪里有药来治呢?既然大师救不得怀蓉,就只需借怀蓉容身之处片刻即可。”
定慧大师望着这个直视自己的少女,脸色苍白之间,唯有一双眼睛是透亮的,带着愧疚的神情,却又坚定不移地直视自己。这么多年,能够与自己这样对视的人并不多,那一双眼睛里,似乎有着比佛祖的慈悲更为强烈长久的感情。
定慧大师不由得垂下了眼睛,就连一生修行的自己,在这样的眼光下,似乎也无所遁形。定慧大师站起了身,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嘱咐寺里的知客僧引了怀蓉过去。
怀蓉在绯玉的搀扶下往后走,临行之前,对着定慧大师微微行了一礼。这位高僧,也算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又对自己有过救命之恩。以大师的医术,如何会看不出自己方才只是装病,只是他到底是不曾揭穿。他应该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却为自己保持了沉默,纵容自己去做不该做的事情,去见不该见的人。或者他也是后悔的,后悔自己□□透彻的一生只看错了这么一处,就造成了这样不可挽回的结果。而说到底,再接近神佛的人,也到底不是神佛,谁又能没有心呢?
怀蓉暂时安歇的地方,便是往日居住的那一所禅院。当日被自己一把火烧尽了。后来去年六月间在山中住了一阵子,住的就是另一处的禅房。如今一年过去,寺里竟然又在原址上修出了一处院落,远远瞧着,竟和自己当初居住的一般无二了。只是这禅房建成之后,莫说是自己,就连太妃也再不曾来过。只有角落里那一架蔷薇花,萌出了新芽,似乎还是原本的那一株。
等知客僧退出去,院子里就只剩下怀蓉、绯玉、董余和随行的戍卫。董余走上前去对怀蓉低声道,“王妃特意吩咐,让微臣护送郡主上山祈福,并送郡主到想去的地方去。时间紧迫,郡主若觉得身上好些了,即刻就走罢。”
怀蓉瞧了董余一眼,淡淡笑道,“二哥哥和二嫂嫂真是对大人信任有加,每每这样的事,总是请大人来办。也罢,就再劳烦大人一次,带我前去罢。”顿了顿又道,“想必这也是最后一次了,这一回之后,怀蓉的事情,就再也不必惊动大人了。”
董余闻言一僵,他分明瞧见了怀蓉眼里对自己的恨意,一闪而过,却又不容错视。怀蓉却不等董余答话,便率先往后走,走到那蔷薇花跟前,也不顾茎上的刺,伸手拨开密秘的枝叶,微微一侧身,就消失在了蔷薇藤蔓背后。董余倒是一惊,此次他奉了青罗之命前来,知道这一次行程是半明半暗的。虽然王爷和太妃都知情,却也到底要避人耳目。所以他原本打算好了要带着怀蓉越墙而出,却不曾想到,这里竟然会有这样一个密道。
其实就是怀蓉自己,也不曾想到这样一条道路竟然还是通的。原本的禅院垣墙年久才有了破陋,里头是蔷薇花,外头又是一丛竹并偌大一株梨花遮蔽住了,这才不曾叫人发觉。既然自己放火烧了之后重修,本该是没有才是。方才自己也不过是情不自禁,想再走一走那一条自己无数次月夜走过的道路,走一走会通往那个人身边的道路,这才鬼使神差地再次拨开那一架蔷薇。不曾想,那一处破口竟然还存在着。此时蔷薇自然不曾开,竹林却已吐出苍翠之色,那一株梨树更是花开纷繁,如云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