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青罗便带着隽儿、怀蓉与怀蕊姐妹迁到了飞蒙馆中居住,青罗府中自然有许多事情要料理,尤其是秦氏彤华轩中的诸人皆要安置,直到午膳时候才进了园子。
怀蓉怀蕊姐妹却早已在那里坐着了,见青罗回来了,就迎上来笑道,“这真是鸠占鹊巢了,主人家还没有进门,我们竟然在这里先住下了。”
说笑了一阵,那边小厨房里就送了午膳上来,三人围坐,也是十分热闹。
过了午膳,眼见那些丫头们收拾贴身物件,怀蕊便笑道,“这会子人多,屋子里头乱哄哄的,不如往外头逛逛去。二嫂嫂虽然年前就在园子里住着,年关上事忙,哪里有功夫出来透一透气?这会子二哥哥说了叫嫂嫂诸事不问只管歇着,何不就当一会子闲人。瞧着哪里景致好,不如我们就陪着二嫂嫂去。”
青罗笑道,“你说的很是,只是这天寒地冻的,也不知道哪里好。我倒是想着二妹妹房里的那一株碧仙,不知今年的花开的如何呢。去年常往二妹妹屋里去,偶然瞧见当真是极好的,风姿雅洁,绝非凡品。只是去年事忙,二妹妹又病着,我自然也未能静心赏玩,今儿倒是有些想着。”
怀蓉面色不动,还未说话,倒是怀蕊拍着手儿笑道,“我和二姐姐才迁到嫂嫂这里来半日,嫂嫂不说尽一尽地主之谊,倒是惦记着二姐姐那里的花儿呢。只是当真说起来,那一株绿梅确非凡品,若是不曾见一见,实在是憾事了。只是有一样,瞧着二哥哥的意思,二姐姐是要在嫂嫂这里住到出阁的时候了,相比洗砚斋也不会再回去了,这会子二姐姐屋里的粗使丫头们想必都在洒扫庭院,收拾屋子呢。这会子咱们若是去了,那些人总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岂不是伤了雅兴?”顿了顿又道,“不如就去白香馆,那里在山坳里头,寻常人是不会去的,梅花又多又艳。至于洗砚斋的绿梅,宜静不宜动,还是等那里都收拾干净了,咱们再去踏雪寻梅不迟。”
青罗倒是不曾多想,只笑道,“三妹妹竟是这样精致的人,饶是看个花儿,也多出来这许多讲究。也罢了,就依你,咱们往白香馆去就是了。那里十里香雪,倒也是冬日里极好的去处。”
青罗忽然心中一动,隐隐有一丝不适之感,此时却又不好说出口,正欲起身披了斗篷出去,却见一直不言不语的怀蓉淡淡道,“三妹妹陪着二嫂嫂去就是了,我这会子觉得身上不大好,就不去了。”
怀蓉也不和二人再多说,竟是回转身去到自己新居处歇下了。怀蕊心下虽觉得奇怪,倒也熟知怀蓉性子冷淡,虽说这些日子姐妹二人熟稔了许多,仍是时常有冷言冷语叫人无处搓手。因而也并未多言,只笑道,“二姐姐还是这样孤僻,不理会人呢。想必是这半日劳碌了些,她身子弱些,难免伤了精神,二嫂嫂不要怪她才是。”
青罗想起方才自己所说起的洗砚斋的绿梅之事,心里倒是隐隐明白几分,原是自己造次了。见怀蕊如此说,也不能点明出来的,只笑道,“我哪里不知道她的身子弱呢,她若是想歇着,咱们也就不扰她。”
见怀蕊对于踏雪寻梅竟是有十二分的热情,自然也就不好再回绝于她,便起身换上一身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携了怀蕊一起出去。知道怀蕊素来不爱许多丫头婆子跟随,只带上了一个润玉,与两人都是相熟的,拿了两只小银剪子并一支美人耸肩的梅瓶儿,瞧着哪一枝花儿好,好折回来插屏赏玩的。
青罗与怀蕊二人挽手走在前头,润玉也识趣,只远远地跟在后头。二人一路沿着春水下山,春水融融,沿路琪花瑶草仍旧盛开不绝。一出了春山地界,登时便天寒地洞起来。不同于前些日子湿漉漉的微雪,昨夜的雪下得热闹,今儿一早起来,那雪仍旧是纷纷扬扬不肯停歇。这会子雪虽是停了下来,仍旧从枯枝上飘落几许,落在已积有尺许厚的地上。白香馆所处的冬山,与春山本就颇有些路程,青罗和怀蕊一路走去,只觉寂静无声,唯有落雪簌簌之声,倒更显得静谧了。
还未到十里香雪,先有清冽梅香盈盈而来。怀蕊先赞道,“华光万顷,幽姿冷妍,到底梅花不同于群芳,别有一番风致。”
青罗笑道,“当日瞧你往盈枝院里去住的欢喜,以为你是喜爱菊花的,怎么这会子倒是对梅花情有独钟了?若真是如此,不如日后就迁了你来白香馆中居住,替府里单单照管这万树梅花。”
怀蕊闻言,只摇头笑道,“天下百花何其多也,难道喜欢哪一样,就非得以那一样自比不成?譬如这牡丹国色天香,谁人不爱,却不是人人担当得起,咱们家里也只有二嫂嫂好拿来作比的。再譬如莲花,也是清净雅洁,人人皆爱,然而花枝柔弱,只恐舞衣寒易落,我确并不算最爱。那再说起这梅花,孤高清冷,风姿卓绝,我称赞赏玩一回也就罢了,却是不能自比的。一则耐不住那样寂寞,二则也自觉配不上那样的风姿。既然这般,我就做那菊花便是了,竹篱茅舍,开始热烈灿烂,却抱香而死,不改初衷。”
怀蕊语气虽淡,话里的意思却是坚定的。青罗听着这话,也不知如何作答,只默默往前走。怀蕊倒也不曾说什么,仍旧与青罗一路前行,转瞬便隐没于梅林之中。
忽然瞧见前头白梅之间开出一枝红梅来,怀蕊脚步加快了几分,赶上前去。那红梅开的最高,青罗唯恐她折不着,正要上前去,却见怀蕊轻巧一跃,便攀过那一枝红梅,转身对青罗一笑道,“我瞧着这一枝好,与二嫂嫂那个美人瓶也最是相得益彰。”
青罗瞧着眼前的怀蕊,倒觉得有些陌生了。自己初嫁的时候,怀蕊还是个未足豆蔻的幼女,虽然容颜俏丽,却是孩童模样。如今堪堪两年过去,怀蕊也已近及笄之年,虽然身量还未足,眉眼之间,却已是少女风致,楚楚动人。青罗想起了当日嘱托自己照拂怀蕊的瑛寒的面孔,这两张脸是这样的肖似,但比之瑛寒看透尘世的淡然,此时的怀蕊多了几分尖锐的傲气,也多了几分遮掩不住的少女娇妍。
青罗忽然觉得自己忽视了怀蕊许久,在王府里常住的这些姐妹中间,自己最为挂心的是怀蓉,还有已经出嫁的清琼,热情明艳的清玫,温柔却隐忍的淸珏,自己都时时放在眼中心上,而关注最少的似乎就是怀蕊了。自己总以为她还是一个孩子,却没有想到,她也早已经静静地长大了。
青罗早已经知道,这些上官家的儿女,原本就都不是能够随人去摆布的,这位信奉“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垂落北风中”的年少女儿,将来又会是怎样惊天动地呢?青罗无法预计怀蕊的将来,却也早已习惯风云激变。别人的命运,她无意摆布,也无法救赎,自己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尽力呵护这些比自己更为年轻的,却一样前路坎坷的人,不至于走上绝望的路途上去。青罗此时已经明白,若是始终抱有希望,能熬得过去那绝望,或许前头又是另一片天地了。
青罗想到此处便对怀蕊笑道,“人比花娇,就是这个意思了。有你站在这里,我哪里会知道这花好不好呢?把你留在飞蒙馆中,自然就是无边春色。”
怀蕊却也不曾红了面孔,只侧头望着青罗笑道,“二嫂嫂站在这白梅下头,穿着这身红斗篷,真真是好看的紧。只是前头就是红梅林了,二嫂嫂穿着这样一身红衣裳,待会我若不刻意去寻,只怕就找不到二嫂嫂的去处了呢。”
怀蕊这话听在青罗耳中只觉得分外熟悉,想起去年白香馆群芳争艳,那一个曾经在梅花林中与自己签订盟约的人,如今却已经香消玉殒。虽说是咎由自取,并非自己刻意相逼,到底也叫人感怀唏嘘不已。那时候的秦婉彤是那样的踌躇满志,可惜欲望无尽,到底将自己逼上了思路。
然而说起来,怀慕与自己,也并没有能兑现当初许给她的承诺。那时候秦氏向自己求一个岳城,自己也只是含糊其辞,并没有应允。其实青罗自问,自己当日已经预料到,怀慕是断然不会以一城相许的。果然事成之后,并不曾少了秦氏一族的富贵荣华,却也始终不曾提及岳城这话。
青罗心里有数,自然也就不会去问。秦氏在府中,明面上志得意满,自然也不会开口来问的,青罗原本以为她也想清楚自己所求太大,慢慢地也就放下了。却不曾想,两下里沉默不语,最后竟然闹出了天大的事。青罗每每想起,总觉得是当初与秦氏签订盟约的自己,对她有所亏欠。想起当日在软香浮中得到的庇佑与帮助,几乎是救了自己与怀慕的性命的,那歉疚之心也就更是深切了。
然而王道政道,本来就不能以知恩图报或者慷慨相助来计算。起初秦氏之所以倾力相助是如此,事后怀慕不许岳城只以金帛爵位抚慰亦是如此。不过是估量了彼此的价值,再相互交换而已。青罗深谙此道,也不能指责怀慕什么,然而心里感怀,却又实在难安。之所以最后想法子让她保留声名,也算是青罗能对秦氏一族所做的一种补偿了。
一年光阴逝去,梅花依旧,那个身穿雪色斗篷,擎着一枝梅花,曾经艳压王府的女子,却已经不在了。而那个以一枝玉蝶龙游夺魁的葛氏,也在世人眼中烟消云散。
青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从自己嫁到此处,这样的事,可谓层出不穷。心里似乎有一个所在,总是压着这样沉甸甸的重量。浮沉起落,生死离合,似乎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要远去,最后只会剩下怀慕和自己。若能平安偕老,倒也是圆满了局。若是横生变故,自己或许也就像这些离去的人一般,被遗忘在西疆风云变幻的土地上,成为刹然而逝的一段传奇故事。不知道那个时候,谁又会记起自己?
然而说到底,传奇故事,不过是他人口中的一段闲话。对自己而言,只有触手可及的今日,和即将到来的明日,才是真实存在的。身边的人经过了又去,所有的人生而又死,也只能随缘罢了。梅花年年盛开,又年年枯萎,唯有这样的变换轮回,才是永恒。而经过这十里香雪的人,谁又能永恒守着这花年年盛开?只有记得今年今日的这一缕梅香,和此时此刻对着自己嫣然绽开的笑容,才算是不负此生了。
青罗正出着神,只听见润玉远远地在后头呼唤。回身去看,润玉一路疾步过来,身边还跟着董徽身边的眉黛。
二人走到青罗跟前,眉黛笑着给青罗请了安道,“王妃好雅兴在此间赏梅,可叫我走了好一段路,我们姑娘在飞蒙馆,等着向王妃和郡主们辞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