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许久,终于到了苍华山脚下。苍华山不比重华山上有古刹人居,入了夜,便是寂静一片。山脚下的村落,倒是仍旧灯火璀璨,热闹非凡,可知这采玉赌玉的营生,并没有因为怀慕推行的农事而沉寂下来。玉川的水本就冷,此时大雪,虽未曾彻底冰冻,却也浮着薄薄的一层。青罗远远地瞧见,竟还有人在水中摸索,或空手而出,倒也不曾失魂落魄,反倒呼朋引伴地去村子里饮酒驱寒去了。
青罗站在村头,笑问身边的怀慕道,“我还当你是要带我来瞧什么好玉呢,怎么倒不进去呢。”
怀慕笑答道,“好玉哪里有这么易得呢,就算是好的,和你无缘,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家里也不缺这个。你说起好玉,我倒想起来,当初老先生送你的那一对桃花佩,说是和你有缘的,怎么你就给了昌平王妃呢。若是叫那老先生知道的,多半要恼了你,把别人精心雕琢的东西轻易送了人。”
青罗笑道,“不曾想你却这样小气。那老先生赠了我是有缘,我赠予了玲珑,也是一样有缘。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你我二人和睦,这桃花玉也算是个好兆头了。若是给了她,能叫她和昌平王也琴瑟和谐,岂不是莫大的好处?”
青罗心里一闪而过那一封家书里落下的桃花瓣,脸上的笑容忽然顿了顿,所幸天黑,怀慕也瞧不出来。青罗又道,“且不说这玉的话,咱们是要到哪里去呢?”
怀慕道,“你明明心里清楚得很,却偏生要问我。今年初雪那一日,我实在是事忙抽不出身来,误了去年秋日里和你的约。眼看着没有多少日子就到了年下,我想着今年里头,怎么也不能误了这约会。若是当真误了,只怕你口里不说,心里却要怨我食言呢。好在今日又是大雪,虽没有初雪那样稀罕,却风光更好。所以想法子抽了这半日,带你过来,上苍华山来瞧一瞧雪景。虽说天已经黑了,却又是另一种模样呢。我也只瞧过一回,想必你也会喜欢的。”
青罗心里觉得高兴,嘴里却不肯承认,反倒撇过脸去。
怀慕却抚掌笑道,“我本来以为你是要出言否认的,或者说一句,谁稀罕和你出来呢,或者是说一句国事要紧,你大可不必为了这不相干的约耽误了别的。却没有想到,你竟然一句话也不说了,可见你自己,还是不肯说这违心的话呢。这一年半光景,每每看见你和那些外头的人相与,以为已然惯会做戏不动声色了,却没想到还是这样的性子。”
青罗见怀慕如此,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就看的这样清楚,心里知道了还不算,却还要点了出来叫我难堪。”
笑了一时,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眉目间倒似是有些惘然的意味了,“你说的不错,一年过去,我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青罗了。在人前惯会做戏,连我自己也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样子了。似乎本来就是现在这样,是一个别人眼里尊贵的王妃,一举一动都端庄大度。自己原本有的那一点本真,似乎好久也没有露出来过了。或者再过一年半载,就彻底不见了罢。”
怀慕见青罗感慨,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忙道,“我不过是瞧着你神情有趣,就随口一句打趣你呢,你倒是这样较真起来。若是如此,以后可不敢和你玩笑了。”
青罗笑了一笑道,“你却不用这样安慰我,如今自己想来,沧海桑田,哪里还会是当初的样子呢?你也不是玩笑,不过是一不小心说了出来罢了。”
青罗心里更叹了一句,其实何止是这一年半呢?从自己知晓远嫁的命运的时候起,甚至是在自己在抄检大观园的夜里,最初隐约意识到家族大厦将倾不可挽回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那个幼年一心想要折下一枝桃花的女儿,也不再是那个闲情雅致,说着“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的少女了。
那时候自己什么都不曾做过,连自己的命运也都不能自主,却以为天下无事不可为,而现在自己能够做的事情那么多,只手可以翻云覆雨,甚至一言半语就能够改变这广袤土地上的苍生性命,却原来才明白,天下不能自主的事情原来这么多。
怀慕见青罗感慨,心里也不免回想起当初见到青罗时候的情景了。落阳楼的初见,只觉得这女子仪态高贵,风华无双,却像是和自己隔了千里万里一样。而在桃源川的清溪紫荻花之上,偶然看见她独立船头,觉得风姿绰约,颇有诗书之气,却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清寂寞。而到了朝晖台的婚礼上看见她的时候,苍白冰冷的面容下头,却有着决不后退的坚韧和决心。从那个时候开始,他才忽然觉得,这个要和自己相伴一生的女子,原来和自己这样接近。
那之后风云变幻,既是意料之中,却又是意料之外的。他不曾想过自己会放下疑虑和她真心相对,也不曾想过,这样一个美丽高贵的女子,能够抛下全部,千里奔波,只为了叫他活下去。如今回头想来,从最开始到如今,青罗似乎变了许多的样子。自己初见时候的高贵冷淡,与自己相知相许时候的娇艳羞怯,披带风霜时候的冷静坚忍,再到如今,众人口中温和端庄的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