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间,又絮絮地下起了雪。呼啸的北风更紧了些,那声响在窗外,忽近忽远。清琼正预备歇下,只听得外头噼啪一声脆响,又连着簌簌得一阵响动,像是又有松枝被大雪压断了。连日的雪,始终不停歇,清琼从开始的欣喜到后来的烦闷,如今都已经惯了。这样一个冬天,或者本身就该是寒冷刺骨的。这也许就是京城的冬天了,从此三年五年,十年甚至是一生,自己都会听着这样的声音,渐渐入睡。
忽然外头闹将起来,清琼本来已经睡下,又一惊坐起身来。只听得外间脚步纷杂,又听得几声耳语,扬声询问,只见外间守夜的修绮披着一件衣裳就匆忙走进来,在清琼耳边低语了几句,又道,“姑娘快些去罢,再晚些只怕就见不着了。”
清琼一震,心里又叹了口气,修绮又道,“姑娘新婚,那些素净衣裳都还收着呢,这会子若是找起来,可还要费些功夫。”
清琼望了望四下里悬着的红绸,慢慢道,“不必如此,就取一件我平时穿的红色就好。”说着修绮就帮着清琼换好了衣裳,二人匆匆出去。
只见卓玉阁门外,已经站了好几个人,脸上都是急匆匆的神情。见清琼出来,忙迎上来道,“世子妃可算是出来了,快些去问幽阁罢,太妃眼睁睁地等着呢。”
一个年长的嬷嬷又叹气道,“王爷今日倒是在家,只是世子却还在外城,这会子去报讯,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见上最后一眼了。”
另一个丫头又道,“可惜太妃最疼郡主,就这么一个孙女儿,却也不能见上最后一面了。”
那嬷嬷忙给那说话的丫头使了个颜色,那丫头自知失言,立即收声不提。清琼明明听在耳里,却也只装作不知道。夜间风雪,身后的修绮撑起了一柄伞。清琼顺手借了过来自己撑着,只觉北风呼啸凌厉,握着伞的手上几乎都要结上冰了。四顾茫茫,夜雪纷纷,无穷无尽的白。
独幽林在梅林的另一侧,最近的道路,就是从梅林中穿过,经君归阁往那一侧去。此时梅花未开,林间积雪深厚,少有人行,连林间的石子小路也都不见,只能一路踏雪往前。那些老梅树长了多年,比人还高,积着满枝琼瑶,倒是有些仙境的意味了。原本梅林中路径设置巧妙,千回百转,总要到君归阁一处去。此时看不清道路,只管笔直往前,倒是快捷了许多。
传讯的嬷嬷走在前头,提着一盏灯,在这朔日的寒夜里,那一点光芒也像是伸展不开似的。好在虽然没有月色,满地的雪光,倒也看得清楚。四周无比安静,一步一步踏上去,听得见积雪碎裂的声音。梅枝上的雪被人惊动了,纷纷簌簌地落下来。整个偌大的南安王府花园,此刻寂静如此,就好像这一个长夜,永远也不会到头似的。
清琼不记得自己转过了多少个弯,君归阁的剪影,忽的就出现在了眼前。君归阁不过小小二层楼阁,凌驾于梅花流水之上。此时梅花未开,流水冻结,久无人至,倒显得有些寂寞了。这一处楼阁,似乎难得有人来的。就算有人入了梅林,无处不见它,却也不常登上去赏景。只有南安王苏准,尽管不在后园居住,却时常出现在这楼阁之上,望着脚下的梅花千树和流水潺湲,久久凝神。
清琼听嬷嬷们说过,这是因为过世了的寿康公主慧嘉,小名称呼为青梅的南安王妃的缘故。南安王与皇族联姻,这一生只有公主一个妻子,然而观其形容,这一个,也就是他一生心血所系。这千株清明晚粉梅,朵朵都是南安王妃对夫君的等待,这是这样的等待却也是幸福的。尽管她最后还是没有等到这个人归来,然而那个人的心,却始终都在这里,在这梅花间的妻子身上,从来不曾离开过。
穿过梅林,就是太妃居住的独幽林。清琼这些日子,每日都往问幽阁里去给太妃请安问好。起初几日还好,往后太妃的病势就渐渐沉重起来。只是每次看见清琼,倒像是十分欢喜的样子,不论精神好坏,都要和清琼说上好些时候的话。清琼觉得,太妃许多时候,都像是在和她自己低语。那些年养尊处优的尊贵,和理家治人的锋芒都消逝了,只留下半副疲倦的躯壳,和朦胧中回望的灵魂。
太妃说的最多的,自然是苏衡幼时的故事。太妃每每对自己提及苏衡的时候,眼睛里都有一种无奈和怜悯的光,对这个唯一的孙儿有着无限的骄傲和期许,却又掩藏不住那一种歉疚。在自己面前冷淡中带着愁思的苏衡,在南安王太妃的口中,却始终是幼年时那个笑容飞扬,举止任意,时常从王府里溜了出去玩耍的公子。
那时候王府的中心刚刚种起这千百株的梅花,在清明时节吐露芬芳,清清淡淡又无处不在。除了太妃,还有苏衡的母亲,带着温柔的笑意,等待着自己出征的丈夫得胜归来,并骄傲地看着这个肖似丈夫的儿子。这是太妃在生命最后,始终念念不忘的时刻,也是苏衡这一生,永远也不可能割舍的部分。他征战四方的父亲,出身宫廷的母亲,和流着这样的血脉的自己不能够忘记的责任。
在病中老人喃喃低语中,清琼也大约知道了苏衡这些年以来的故事。幼时出身显贵的骄纵,少年策马江湖的飞扬,到后来不得不回到这金玉砌成的京城,回到他儿时的故乡,却再也不是当年的心境。他的心早就已经去了山川无限,却又不得不回来,承担他的家族给他的责任。就好像是身上清明晚粉的香气,不知不觉中沾染上了,就再也洗脱不去,不管花开花落,永远烙印在他身上。
再到后来,清琼仍然日日去独幽林探望,而太妃的精神去迅速地枯竭了下去,开始有些神志不清了。只是她仍旧喜欢和自己说话,还不叫任何一个丫头在跟前伺候着,那双枯槁的手拉着自己,腕上还笼着一只极好的翠玉镯子,清琼依稀记得自己在青罗的手腕上见过,想必是青罗出嫁的时候,太妃送给她的。太妃的这几日的言语,语音极低,语义含混,清琼多数时候都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只是时常会听见一个名字,“探春”。
太妃从来不曾说过,这位叫做“探春”的女子是谁,容貌性情如何,来自哪里,最后又归于何处。她只是在昏沉里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带着某种后悔,甚至隐约有一丝恨意似的,不断地重复。而和这个名字一起出现的,却是另一个名字,“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