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蓉城的七夕,就在这样的风雨潇潇里悄然无声地过去了。而千里之外定云江上玉晖峡的夜,却是晴朗的。漫天的繁星,看得到清清楚楚的一道银河。
星光下头,一个女子穿着一袭纯红的衣衫,独自立在船头。广袖翩翩,江风一起,也就随着飞舞。虽说是晴朗星夜,江上的风却颇带着几丝凉意。那女子却像是丝毫不在意似的,只管久久地凝视着天上的星河,和河两边远隔的牛郎织女出神。忽然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触碰天上的星星一样。
这一个独立清秋的女子,自然就是清琼。初七的月,那一弯细细柳叶,此时已经渐渐在她的身后沉落了下去。楼船并不是静止的,而是顺着向东奔涌的江水,一路东去,丝毫也不曾停止。借着鼓起的风帆顺江而下,船头劈开不断流动着的江水,那水波里映照出的月光星光,也跟着破碎了。顺着船只走过的地方,荡漾起一道流光,像是这江水里流动着的另一条光的河流。
清琼望着两岸险峻的山岭,像是以往在画卷中看见的一般,清奇俊秀。她也曾离家出过远门,游览过西疆山水,却最远只到过落阳峡,还从来未曾到过玉晖峡这样一个西疆喉舌所在。此时只觉得夹岸山势险要,比之落阳峡波光万顷的宏阔,又是不同了。她看不见自己来时的地方,也看不清前头,只有两岸青山,也山间绿水而已。这里就像是一个神秘的岩间的缝隙,连接着她的故园和归处。
还未曾月落的时候,她在这山崖最高处,看见过一片杜鹃花。不是寻常的绯红浅紫,而是一片如雪的洁白。那是高山上最后一季的杜鹃花,开的那样不合时宜。分明是晚开到叫人忘记的花,却又像是早来的令人诧异的雪。那一抹洁白却偏生落进了清琼的眼里,千里江山如翠障,也只有那么一处,点缀在山峰之巅,冷冷地开着,不与群芳同列。清琼那时候忍不住去想,这样的孤高,谁又能看得见这样的一抹容光呢?不过是默默地开了,默默地又凋落了,谁也不会知道,谁也不会记得。这本该是它的宿命,偏生却叫自己看见,又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清琼隐约觉得,苏衡也是看见了那一簇杜鹃花的。那时候苏衡正站在自己现在的位置上头,而自己站在远处,默默地瞧着他。他好像一直仰望着那一处高山之巅,直到船已经走过了,他还回过头去看,似乎甚是眷恋。清琼不知道他那一刻是不是和自己一样,注视的是那一簇晚开的杜鹃花。只是他站着不动,清琼也就只是站在远处瞧着,不曾走上前去,一如离开西疆的这一个月里的每一日那样。
然而清琼却不知道,此时此刻,苏衡也正在她白日里站过的地方,默默地凝视着此刻正仰望星空的清琼。就算是在夜里,也能看得见她穿着的一身红色衣裳,没有花色点缀,只是纯粹的欢喜的红。她像是在星光之下的飞舞的一只蝴蝶,衣袂蹁跹,分明独自一个站在最前头,却没有一刻的静止。
这是苏衡这些日子见惯了的清琼,却又和他在永靖王府里看见的那个温柔的,穿着淡青色绣着白蔷薇花的衣裳的,一曲箫声震惊了自己的清琼不同。这一个穿着红衣裳的人,更像是去年自己逆流而上带到蓉城的青罗。一身红衣,独自站在甲板上头,望着自由广阔的天地山川,有时候欢喜像个孩子,有时候又带着不易察觉的忧虑。就连自己,也仍旧是站在暗处默默地瞧着,然而如今的自己,却再没有了带着眼前之人,飞跃流水星光,去岸芷汀兰间追寻自由的勇气。
而那曾经叫自己惊讶到不可言动的箫声,又一次响起来。这也是苏衡这些日子最为熟悉的了,然而每每听见,却都不知道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清琼的红衣下头,日日都系着一支紫竹箫。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会独自站在这里吹箫,吹得总是那一曲踏莎行。每一夜的此刻,都会传来。若是有雨,她也会在某一处,幽幽暗暗地吹着。那熟极了的曲子,却叫苏衡不知所措了。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就好像明明是自己的心,却又忽然成了别人的。听着别人一字一句的倾诉出来,原本深刻入骨的相思,却不像是真的了。苏衡更不敢去想,那相思之外的另一种相思,与自己的不同,却又和自己相关。这是如今的他,还背负不起的重负。然而苏衡却也十分清楚,总有一天,这重负终究是自己不得不背负的。那一日为期不远,等到船行到定云江的下游,行到京城,行到南安王府,就是八月桂子飘香的中秋,就是自己的婚礼。而那个时候,江南江北的杜鹃花,也都早已凋谢。
这一夜是七夕,牛郎织女一朝相会的日子。天上的星河这样璀璨分明,美则美矣,却又真像是不可逾越似的。清琼认得那两颗心,说是一年一度离得最近的时候,看着却又仍是那样的遥远。也不知道人间的喜鹊飞上天去,能不能跨过这一座沟壑呢。只是天上星河就算再宽,到底有两心相依,也算不得不可逾越。秦少游的词里都说的好,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是人心之间的距离,或者比之这星河浩瀚,还要遥不可及。更不知道自己穷尽了这一生,能不能跨越过去。
七夕一过,这一年的盛夏,也就再无踪迹。秋风忽起,来的寂静却又迅疾,顷刻间便席卷了江南江北。转瞬就到了八月里,千里山河之间万物,也随着瞬息万变。叶落飘黄,风霜渐起,每一日都是与昨日迥然相异的。蓊郁的青翠迅速消退了下去,又被更加沉郁的苍黄和深绿所取代。西疆的秋日多雨,然而到了此处,四野里却多有肃杀之气,天宇高爽,四顾茫茫,天地分外辽阔。连那奔流不息的定云江水,也像是沉寂了几分。水色仍旧透亮,却像是更加深邃幽暗似的。
两岸的青山却蒙上了更为璀璨辉煌的颜色,如金如火,渐渐将千里江山染得透彻。像是一卷展开的锦绣,没有一处是败笔,处处皆是美的。落叶落到江水之中去,迎着朝晖夕阴的日光,如同流动的金光,顺流而下,从遥远的西疆,随着江水一起奔向遥远的地方去。而树却仍旧留在那里,仍旧静默无声地落着叶,也不去问着落叶终将飘向何处,被何人看见,倒像是给某个远在千里的人,送出一封永不归来的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