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重华山,一切依然如旧。山下的一切每时每刻都在变化,阴晴变化,四季变化,人事变化,只有这里像是永恒的。
青罗站在那巨石的山门前,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渺小,却又十分高大。整个重华山,无时无刻不在向你传达着身为凡人的渺小。对于山川江河,对于森林云霞,对于禅机天道,的确是无比渺小的。然而再一想,身为凡人,却又能够成为这所有的主人,甚至可以孤身挑战坚不可摧的道,或者也就是高大之处了。
这一次迎接青罗的,是眉目如雪的定慧大师。只是与自己之前几次瞧见的,几乎是鹤发童颜的模样不同,青罗只觉得他苍老了许多。
那永远平静温和,永远充满着慈悲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疲倦。那是属于人的神情,是如同神佛一样的定慧大师脸上从来不曾有过的。面前的这位老者,只是一个憔悴而又无奈的凡人,再也不是那个舌灿莲花,手执甘露的,最接近神灵的人了。
青罗忽然想起那一夜在寂静的染云堂里看见的封氏,倚坐在榻上,也是如此的孤独。青罗恍然明白,这两个在俗世和寺院中修行了一生,几乎超脱了一切的老人,同时遭遇了暮年的一次沉重打击。
青罗心里叹了一口气,不论内心是如何的通透澄明,在自己尤为关切的人面前,仍旧只是一个凡人。只怕连他们也不曾想到,自己一生修持,用无数的苦乐悲欢才终于平静无波的这一颗心,到头来竟然是这样的脆弱。就算修持的是无欲无求,却终究是凡人,永远得不到神佛的空明宁静。
定慧大师看着走到自己眼前的青罗,用一种近乎于悲悯的温柔眼神瞧着自己,心中也是一阵叹息。这是个聪明的女子,即使这样年轻,却有着看透世人的眼睛。这与佛门中人因为无欲无求才修来的透明不同,她是锐利而有锋芒的,她在这个世上为自己而活着,为自己在意的东西而活着。因为需要存活,需要守护,才不得不让自己的心和眼睛永远明亮。就像是一把利剑,寒光明澈,所向披靡。
回想起自己一生之中,也曾遇到许多这样的人。只是虽然看透了一切,最终却也还是个凡人,终究会被自己在意的人和事所蒙蔽。然而可笑的是,自己曾以为红尘之外的自己是不同的,最后才发现,被众人奉上神坛多年的自己,以为无牵无挂,到底也都只是一个凡人罢了。一旦对这世上某一个人,某一件物,有了多过别人别物的偏爱,也就永远无法做到四大皆空了。自己修持了一辈子,摒弃了所有欲望,却终究没有能摒弃对身边最为亲近之人的偏爱。所以这一生的修行,也就成了空。
青罗和定慧大师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神情,便默默地往寺里面走。重华寺里总有往来的香客僧侣,虽说是佛门净地,却少不了人世烟火。那一日大雄宝殿的烈火之后静寂了一时,如今重新修筑的殿宇已经屹立在原处,比以往的更为恢弘,仍旧有香客往来不绝。这里总是如此,永恒的安宁和热闹,都能奇妙地杂糅在一处。像是在尘世之中,却又叫你觉得是在人间之外。
青罗走到大雄宝殿的玉阶下时,忍不住停下脚步仰望。上一回来此,是在柳芳和的葬礼上头,被遮天蔽日的白幡遮掩住了,今日才算看的清楚。新修成的佛殿不再金碧辉煌,不见了彩画鲜丽,就连柱子上头,也不见朱漆金粉。一色的高大原木,从玉白的高台上,直抵天宇。满眼皆是暖黄的颜色,原本该是簇新的,在湿润多雨的重华山里,却平白又多了几分古意盎然。新砌的台阶角落里已然生了青苔,浓浓的绿意躲藏在暗影里。
最奇特的是殿中的佛像,并不似寻常那样华贵金身,却是通身纯银。原本是最素不过的颜色,然而在这苍黄色的殿宇里,却显得分外夺目而纯净。青罗顺着丈余高的台阶仰望,那银灿灿的光辉,就从幽深的殿堂里流出,笼照着气象万千的佛。而所有想要接近这光辉的俗人,在抵达之前,都要在这路上匍匐,被这光芒笼罩,洗尽红尘。
青罗站在下头,也多了几分敬畏之心。双手合十参拜过了,才随着定慧大师一起往大殿里走。时辰还早,这一带倒是不见香客往来。许是各有所求,或求财或求子或求冥福,也就分散到各处去了。走到佛像跟前,更觉得高大壮丽。佛祖的面容微微低垂,似乎是在俯视人间悲欢,分外慈悲。旁边早有小沙弥拿了蒲团来,青罗跪下又参拜了,听得三下罄声,悠悠散尽了,这才起身。
只见定慧大师伸手一引,青罗一眼瞧见佛像一侧那个方才敲罄的人,低眉垂眼,神情平静,正是慧恒。青罗心中惊讶,本以为慧恒必然是被拘禁起来,最好也会在禅房中思过,却不料仍旧在这里,在离佛最近的地方。
青罗又仔细打量了几眼,许是春日里受了伤病,又或许是别的什么缘故,那一张永远平静温和的脸孔,比自己记忆中更多了苍白。然而那神色却又还是那样淡然,似乎世上万事,没有一样能入他的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