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慕和青罗走了,怀蓉却仍旧坐在观鱼亭中,瞧着月光下温柔明亮的荷花千朵。水边的月光,总是比山间的明亮几分的。倒映在水里,不断地流动着,分外美好。山中松林里落下的月光,似乎是静止的,静静地洒落下来,在暗沉沉的林间勾勒出一片圣洁的光晕。而这王侯家的花园里,似乎是难得见那样的松林成片的。就算是冬山一带种着的松林,也并没有深山古木那样的沧桑。
怀蓉心里总觉得,那些古松像是重华山里真正的佛陀和神明,古老而安详地停在那里,即使寺庙焚毁了,佛像倾圮了,也还一直在那里恒久不变。但愿人心,也能够如那样静默恒久。
怀蓉瞧着天上的月,似乎是圆满的,却又像是缺了些什么。怀蓉忽然想起,自己已经记不得今夕何夕了。离重华寺后山松林里的那个夜晚,已经过去多少日子了?似乎只有一朝一夕,又似乎过了几生几世。
怀蓉还记得那时候自己的心跳,却怎么也想不起当时的慧恒是什么模样。她只记得,那时候的月色许是被松叶遮蔽住了,似乎还没有今夜这样明亮,一线一线地落在地上。怀蓉在松林的另一端,只能瞧见一个月光下的淡淡身影走过来。不需要走过去瞧,只需听琴,就已经知道这是自己要等的人。
她何止是等了这么一夜?在自己短短十几年的生命里头,这是自己曾经唯一等待过的,或者也是唯一等待过自己的人。在数不清的日子里头,她等待着他的琴声,等待着他和自己说话,等待着在某一个地方忽然相遇。而到了后来,慢慢地开始等待着自己鼓起勇气的那一天,可以最终做出或者可以改变彼此一生的决定。
如今,她终于等来了这么一日,可以摒退一切顾虑,她等待着他的答案,这或者是她人生最为要紧的一次等待,又或者只是她无数等待中一样平凡的一个。只是可惜,她仍旧不能自己听到那个答案。
在挥弦出声的刹那之后,自己就再也感觉不到时间了。之后的一夜,自己被太妃锁在禅房里。怀蓉心里明白,这是叫自己在佛祖面前忏悔的意思。紧闭的门扉里瞧不见月升月落,只看得见面前金光闪闪的佛像,长明灯里那朦胧神秘的笑容。
怀蓉还记得自己从袖子里取出帕子,咬破了手指,慢慢地写下了那些字句,就像当日自己交托到慧恒手中的那血书一样。只是这一次,他并不知道罢了。或者自己又一次把慧恒拖入他本不愿趟进的深渊里头去。
然而不同的是,上一次自己的选择是无可奈何,今时今日,却是抗拒不了自己的心。她明知道会如何,却仍旧忍不住要问一问。这一回手指上的痛楚似乎比之前更加深切,或者是因为内心的挣扎,比那时候还要多。
怀蓉闭上眼睛,四围是荷花的暗香浮动,一阵风过,似乎还有着一缕紫微淡淡的气息。又像是到了去年的七夕,自己穿着一身紫薇花的衣裳,独自一人坐在荷风鸳浦的小舟里,远离尘嚣。那时候自己激昂澎湃,初初回到红尘锦绣中来,却仍旧对山里的清风明月有着一丝眷恋不舍。手里是名琴,却怀念着这一把最熟悉的松风。
那时候自己以为,不论山里晨钟暮鼓的安静岁月如何地叫人心安,自己也终是可以舍弃的。自己以为做到了自己想要去做不得不做的事情,一切就都会好起来。她本就是属于自己的,山中岁月不过是不得已的一段,渐渐地也就会淡忘了。
然而到了今日,当日的自己所梦想的一切都已经实现了,她和母亲得到了平安尊荣的地位,自己怨恨的人已经沉落进泥土里,她可以选择一门最好的亲事,守在母亲身边尽孝,而不必远嫁他乡。今日可以选择的自己,反倒去走了当日无所选择的自己也不愿去选择的一条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