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月一走,青罗和怀慕二人倒又站了片刻,心里还想着方才的事。过了半晌,青罗才问怀慕道,“咱们是这会子去,还是等过了今日,二妹妹好生歇一歇再说?”
怀慕想了想道,“就这会子去罢,这也不是一日忽然就有的事情,二妹妹心里自然已经有了主意,拖延着也无用。”
怀慕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心里也明白,除了这个缘由,你也惦记着她,若是不去瞧,总觉得不放心。”
青罗叹道,“是了,虽然二妹妹对我也并不像蕊丫头那样亲近,我对她的心意却和对蕊丫头是一样的。比之于蕊丫头,又更多了几分的钦佩和可怜。如今她这样,只怕也想要有人说说知心话呢。你瞧她往日行事,总有自己的主意,连郑姨娘她也都不说半句的,唯恐她操心。或者也只有我,还能勉强宽慰她几句了。”
二人说着,一路就往擎雨阁走去。擎雨阁不属宜园四山四水之间,僻处于外,独成一体,距封氏所居的染云堂也颇有些路程。
夜色渐深,月色已经笼罩了整座园林。虽说只有一个清琼嫁了出去,董徽清玫仍旧在,然而过了初六的热闹之后,倒显得空荡荡的起来。过去的许多日子里,整个王府都在为清琼的婚事忙忙碌碌,倒也有条不紊。而一朝空闲下来,各人各自都能思索自己的事,多半的人,反倒觉得茫然了。青罗这几日分明就觉得,上到各院的姑娘奶奶,下到每日里回话的管家婆子,人人都显得有些倦怠和迷茫。
或者人天性就是如此,被别人推着往前走的时候,当时也许有所抱怨,然而其实在内心深处,对这样有所依靠的感觉是有着眷恋的。反倒是全部都由自己决定的时候,感到不知所措。而青罗自己,在经历了人生的变折之后,已渐渐体会到不论时事动静,皆能淡然不惊的心境。青罗有时会想,若是自己没有远来西疆,而是嫁去京城一个寻常人家,也没有这么一大家子料理,又会是怎样的光景?或者闺中刺绣,闲来赏花,吟诗作对,青罗自认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只是世上的事情,匆忙和闲散,却都又由不得自己。本来清闲的,忽然一日就要力挽狂澜,本来忙碌的,或者忽然就放下了所有悠游余年,谁又能知道将来呢?所以不论何时,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知道自己在这种境地下相要得到什么,可以拥有什么,才是最最紧要的。
或者怀蓉也就是如此,之前的她觉得最要紧的,是母亲平稳的将来。她经过了惊心动魄的日子,处变不惊从容以对。而在这几乎所有人都茫然的不知道将来会怎样的时刻,她再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青罗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封氏的意思是要她尽力劝回怀蓉来。然而她自己心里,对怀蓉却是有些佩服的。正因为这种佩服,这劝说的话也就更难以出口了。
走了一时,离擎雨阁也就只有百步路途。从夏山一带里往擎雨阁去,需走过一带柳堤,如丝烟柳低垂,纷纷而落。擎雨阁外的荷塘引得是夏水之流,用柳堤拦阻,成这一方曲折回环的水面,拥簇着当中的小岛。柳堤如同一带翠色的帘幕,将这世外的一隅遮蔽住了。
从柳堤上隔了烟柳望去,擎雨阁的屋宇被夜色和浓荫遮蔽着,只能看见透出来的一点灯光。柳岸与小岛之间,是开的正好的芙蕖千朵,嵌在田田莲叶之间,皎洁如纷纷洒落的明珠。荷塘当中一座小小竹亭孤零零地立在那里,点着一盏风灯,摇摇晃晃半明半灭的。
青罗走到连着竹亭的竹桥尽头,就好似是去年的这个时节,自己来到陌生的永靖王府的时候,第一次住在此间。那个时候她不知道其间另一个女子孤独至死的命运,也想不到今日又有一个女子被锁在此间不得自由,而自己会再一次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来探访这些上官家族最深的秘密。今日月色甚好,比起那时候的雨夜,总是叫人心情愉悦轻快许多了。或者与柳芳和的绝望和愤怒不同,此时的怀蓉心里,还有着期待的温暖和重获自由的愿望。
青罗和怀慕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了擎雨阁,水面上的芙蓉开的极好,高高地挑起来,开在竹桥两侧。忽然瞧见其中一朵微微颤动,也不知道是风的缘故,还是有蜻蜓点落。芙蓉馨香淡雅,虽不浓烈,若有若无地笼罩在四周,叫人觉得心神也为之一清。
青罗忽然想起,同是芙蓉花期,去年夜色里第一次到得的自己,似乎从没有注意过这样的风景。那时候自己看见的,是竹亭上写着的那一副对联,荷尽已无擎雨盖,蜡卷仍是爱秋声。即使是第二日看见了初开的花朵,也只是感慨青春易逝。或许是今年的芙蓉花期更早些,或者是明月夜与冷雨纷纷带来的差别,或者更是心境有所不同,今日的自己,看见的却是韶华正好。
青罗走到门前,正欲敲门,却又琴声骤起,惊破这安静月夜。仔细听来,声音却不是从擎雨阁中传来,倒像是在水中想起一样。青罗觉得奇怪,怀慕却拉过青罗远远往荷塘另一侧一指。
青罗顺着怀慕的手势一瞧,果然见荷叶之间,还有一座小小亭台。当日建成这擎雨阁,仿江南园亭之盛,岛屿沿水岸处建有复廊,穿行于花木之间,起伏回环精妙无比。而复廊走至尽头,又探出一座亭来,或观游鱼或赏荷花,掩映于藕花深处,寻常人皆不往来。这一座题为沧浪观鱼的亭台,比之岛屿正前方充作门户的题字竹亭,又是一种情趣。只是青罗之前虽住过今日,当日终究是客里,心思也全然不在这上头。后来又病了许多日子,却是从不曾到过此处了。
那一边琴声愈响,青罗二人皆听得分明。琴声最初如细雨微风,轻柔而过,转而如雨落莲叶,铮琮有声,婉转清扬,极为舒心畅意。
忽然琴声急转,那雨声渐密渐疾起来,渐有山雨急卷,毁灭一切的气势,却又有一缕渺远清音幽幽,时隐时现,未曾断绝。仿佛是摇摇欲坠,却又有几分傲然世外不容摧毁的飘逸。
再往后,那雨声渐渐暗哑下去,那一缕清音却渐渐高昂,从一开始的婉转吟哦渐成端雅雍容,正在那琴意鼎盛风雨渐息之时,那声音却都又变得飘忽不定,那声音里忽然有了三分怅然,若有所失,终于渐渐散去,再不可闻。
这正是当日七夕传令,怀蓉弹奏的一曲孤莲。那个时候王府里的人才知道怀蓉善琴,这个始终默默无闻的二郡主,也才正式地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琴曲虽终,曲中的情绪却似乎仍旧无处不在似的。怀慕和青罗伫立良久,也都不曾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