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也曾经听闻,舞姬出身的董凌波,年轻的时候倚仗风姿殊艳,寻常人都不瞧在眼里的。直到有了大郡主上官怀芷,才渐渐退到了王府风云的背后。昔日的董凌波,只怕比之白茜和陈碧烟,还要多上几分风情与骄傲。这寻常的茶叶,自然也不在她的眼里了。
只是她这一生,起起落落,从卑微的舞娘到骄傲的宠妃,再到平淡的母亲,和落魄到底的疯子,而今日青罗眼前的董凌波,所有的光芒和疯狂都褪去了,只剩下一个空壳了。空壳里唯一剩下的,只有看见孩子时候的温热,和偶然想到与自己命运相似的人的时候,一点透彻的悲悯。她伤感的早就不在她自己的一生,这个曾经美丽荣耀却又浅薄轻狂的女人,在失去了美丽和荣耀之后,反倒从她自己的贫贱和疯狂里,得到了清醒的智慧。
二人喝着茶,润玉走进来道,“外头晚膳都摆下了,王妃快些出去用膳罢。”又见董氏就要起身,忙忙扶住道,“姨娘不必急着着走,我已经去了春绿庭,把姨娘的晚膳也摆了过来。”
润玉话音一落,非但董氏露出惊讶神色,连青罗也赞许笑道,“我正有这样的意思,只是还不曾吩咐。你倒是玲珑剔透,很是能猜出我的心意。”
青罗说着也对董氏笑道,“我原本还怕姨娘不愿赏光,如此一来,姨娘可就无所推脱了。”一边嘱咐乳母好生照顾隽儿,一边就拉着董氏一起往怀莲小筑里去。
董氏见青罗殷勤如此,也不好推辞的,便跟着一起出去。
果然见怀莲小筑里,已经摆下了两人的膳食。董氏平日的例菜,自然是不能和青罗比的,只是摆放的人有心,两种混在一起,也丝毫不露痕迹。还有青罗素日喜欢的两个素菜,从青欢堂的小厨房里头才端了出来,一桌子菜并不贵重,反倒显出几分家常清新来。润玉和澄玉两个摆了菜上来,远远地站在一边,只留了翠墨一人站在一边给二人布菜。
这里青罗引着董氏落了座,董氏就笑道,“王妃多么尊贵的人,倒爱吃这些个。王妃虽然年轻,到底是当家知道艰难,所以这样节俭。”
青罗笑道,“姨娘也不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说起来,我虽说不上奢侈,却也绝不是节俭,不过是一切都随着自己性子来,若是喜欢,不论是值千值万的也好,三文五文的也罢,都当做宝贝一样地收着。若是不喜欢的,就算是值一座金山,我也不多瞧一眼的。”
“只是姨娘说的也是,如今渐渐当着家,也就知道这一草一木,都是值钱的,更知道这百万的家业,也都要从这一草一木上来,也就不敢一味地随着自己的性子了。我一个人多费些倒是小事,若是不存了小心,整个王府乃至于整个西疆都奢华靡费起来,倒是大事了。这样一想,也就只有三省吾身,小心处事了。”
青罗说着话,又嘱咐一边的翠墨给董氏架上一筷子清炒时蔬,和别的几样精致小菜,“姨娘既然来了,也不是外人,就尝一尝我们小厨房里的手艺罢。”
董氏举箸尝了,笑道,“自然是没有话可说的。不过王妃身份尊贵,不单单是小厨房里贴身的几个丫头尽心尽力,就连外头大厨房,也把青欢堂的饮食放在心上,不敢稍稍怠慢了。只是我看王妃来了也有一年,饮食上倒还是以清淡为主。这凡是菜肴里带了辣的,都少见王妃动筷子呢。”
青罗点头道,“说是入乡随俗,然而有些习惯自幼都是这样,也是难改了。也不知年深日久,能不能改的过来。厨房里迁就于我,如此看来倒不是好事了。”说着又瞧了瞧董氏碗里,也是一样的清淡口味,便奇道,“怎么姨娘也是如此?西疆之人无不爱食辣,姨娘倒与众不同起来。”
董氏婉然一笑道,“王妃以为我是西疆之人?”
青罗讶道,“难道不是?听口音倒是丝毫瞧不出什么的。”
董氏笑道,“王妃来的日子浅,只知道我是下头州郡送上来,在王府宴会上献艺的歌舞伎。由此猜想我是西疆之人,倒也寻常。只是既然是歌舞为生,本就是飘零之人。辗转迁徙,被人买卖,哪里又有什么故土家园呢?不过如浮萍一般,风吹到哪里,就是哪里了。王妃还不知道罢,我是北疆人呢。”
见青罗神情惊讶,董氏笑了笑,神色却渐渐有些哀伤起来,“我自幼从北疆转徙到此,与父母家人远离,到今日也不知生死。过了几十年好容易生了根,有了新的家人骨肉,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却不想,千回百转,我唯一的孩子芷儿又回到了那里,终究是南北分离。如今的我,就算听着瞧着都是西疆人,却仍旧是没有根的。”
董氏说了这么简短几句,也就闭口不言。青罗听了,也没有多问,心里却生了无限叹息。女子命运如飘萍,非但董氏如此,即使是世间尊贵之人,不也是如此么。自己的命运,怀芷的命运,也同样由不得自己。而歌舞之人,往往更加不幸,就如秋江上的琵琶女,嫁作商人妇的结果,和成为王府妾室的董凌波,谁又比谁更幸运些呢?
从众人的传言里,董氏是个知足的人。在拥有了自己最重要的人之后,旁的事情,也就都不再介怀。只是到了最后她才知道,属于董凌波的一生,终究是不能在这样的一个美满幻梦里结束的。董氏的疯癫和清醒,只是她的不甘到绝望罢了。
用毕了晚膳,青罗嘱咐润玉好生送了董氏回去,又叮嘱董氏得了闲儿,要常来青欢堂里说话解闷儿,并帮着自己照顾隽儿。董氏本来推辞,见青罗言辞恳切,最后也就应了。见董氏出了门,翠墨也伺候着青罗换了一身衣裳,预备着去染云堂拜见封氏。
翠墨一边给青罗理着衣裳,一边低声道,“我瞧今日姑娘对董姨娘这样亲热,实在是有些不寻常。往日姑娘虽然不曾薄待了她去,却也只是瞧着她疯癫可怜罢了。现如今姑娘的意思,难道是想叫董姨娘,做那个眼明心亮之人?我心里有些忧心,怕她担不起这样的重任呢。”
青罗低着头,随手转着腕子上的镯子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论起心思,如今我也算看明白了,她是个明白的人,所谓疯傻,不过是太过伤心的缘故。她那样的出身容貌,又有孩子,寻常的人哪一个不想往上头爬?你不瞧别人,只看眼前的安侧妃、白姨娘,谁不是费尽了心思,想要留住枕边之人。”
“然而她一夕得幸有了孩子,本是更加便利的,却能够安分守己,丝毫没有争宠的意思。这样恬淡安然,在王府里安度几十年,就不是心思浅薄之辈。倘若不是把一切都看透了,又知道如何趋利避害保全自身,又怎么保住自己的地位,更叫老王爷疼惜她的女儿大郡主?”
“我猜想她当日的心思,就和如今的郑姨娘一样,想着依靠老王爷的宠爱,就能够留住女儿在身边。你只想郑姨娘和二郡主是怎样聪慧的人,也就知道她是怎样了。如今她又是个最不惹人注目的人,若是能够为我所用,只怕比旁的人都好呢。”
翠墨疑道,“既然如此,怎么姑娘倒不想着这样呢?”
青罗摇头道,“我才刚和你说过,这个人最要紧的除了心思,还有忠心。董姨娘虽有这本事,却没有要向着咱们的意思呢。”
翠墨道,“我瞧着姨娘对姑娘,还是十分亲近的,怎么就说没有忠心呢。”
青罗笑道,“你这话说的就是痴了。我往日因怜悯而善待于她,她心里是明白的。人都是有心的,对我说几句略亲近的话,也是寻常道理。然而亲近和感激,却不是忠心,也不是交易。若说因为这个就忠于咱们,却是不可能的。她唯一在乎的人,早就已经不在她身边了。无欲则刚,如今谁又能要求她做什么呢?就算是再有权势的人,也不能左右一个无心之人。既然无心,又怎么会有忠心呢?”
翠墨想了想,点头道,“姑娘说的倒是很是。只是我却更糊涂了,既然姑娘并没有用她的意思,却怎么对她这样亲近?我瞧着姑娘对婉妃和对郑姨娘,虽说也客气,也都没有这样的亲密呢。”
青罗笑道,“你瞧我往日对她,可有今日这样的亲近?不过是看着她是父王的侍妾,年资久了,又是在是可怜,才多照拂些罢了。只是方才我走进去的时候,瞧见她给隽儿唱歌的情景,心里就觉得有些酸酸的。就算不为什么,也总觉得和我更加心意相通了几分。这王府里的人对隽儿,总有些古怪,能不提起的时候,也就都不多提。别说婉姨和郑姨娘她们都不来瞧,只怕就连王爷心里,也是这样的。所以我瞧着她,也算是懂得我的心了。”
翠墨笑道,“姑娘的心思是怎样,我一向驽钝,是猜不出的。只是我心里却记得一样儿,就像是董姨娘说的,姑娘如今对诸位姨娘好也罢,对小公子好也罢,都是姑娘心善,心生怜悯罢了。等姑娘有了自己的孩子,只怕又是一样了。还有一句戳人心窝子的话,若是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狠心些的好。姑娘你自己的重担已经够多的了,又要担着这么些人的重担,可不要累坏了人么?姑娘你虽说是最聪明的人,也不过是一个身子一颗心,何苦来哉,总要替旁的人忧心受苦。到最后旁人还好端端的,倒是姑娘你一个人累着。”
见青罗闻言只是笑而不语不,翠墨顿了顿又道,“今日既然开了这个头,索性就顺着把话说了。这话我憋在心里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姑娘昔日在家里,就总是长吁短叹,说什么大厦将倾,不知将来如何。每日里都忧心咱们家里的事情,还费心当家,得罪人去兴利除弊。姑娘耗神伤心,最后又能怎么样呢?且不说姑娘也救不了所有人,该去的还是去了,该没的还是没了。就说最后,谁又能真心疼姑娘,替姑娘思量,替姑娘伤心呢?姑娘还不是一个人受罪,孤苦伶仃地嫁到这里来了。姑娘不过是一个女人,并不是什么天皇菩萨。当日是如此,今日还是这样。若是不改了这毛病,说句犯了忌讳的话,只怕要折寿呢。”
青罗听了翠墨的话,情不自禁转过身拉过翠墨的手道,“你说这样的话,可见是真心待我。我却不知道,原来你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你说的很是,今日就连董姨娘也这样说,可见我往日是太痴了。”
“其实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也该知道,我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菩萨心肠的人。若是有人得罪了我,我也是心狠手辣,毫不留情的。我心里也知道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就像你说的,谁又能帮得了谁呢?然而一旦看的明白,心里的事情也就更多。”
“世上最难得的就是糊涂,若是真什么也不知道,不过眼睛一闭就完了。然而有些事情真叫你知道了,却又难以放下,揣着明白却装着糊涂。我总想着,或者只有到了太妃那样的年纪,才能看透所有人和事,却都不再介怀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