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什么都没有,却又有着奇特的魔力。青罗也曾经见过无比洁净的蓝色水面,比如敦煌城外的日泉的水面。只是两者又有许多不同,那被笼罩在轻紫桐花里的湖水,像是敦煌最富有魅力的一块宝石,被隐藏在世人瞧不见的地方。而当你看见了,它就对你无所保留。
而眼前的这一处,却什么都没有。只有湖水,只有巨大的叫人有些生畏的岩石。分明近处的水澄清无比,而远处的水面的蓝却又渐渐深沉,像是看不到底的一眼陷阱。或许是因为雨天,水面上还升腾着飘渺的雾气,分明感觉不到风,水面上也没有波纹,却看见那些云雾自在缭绕,平白多了几分神秘莫测。
青罗在看见它的一瞬间就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的人畏惧它。她本以为所谓的天之眼应该是纯净的,倒影着蓝天白云,一览无余。她却没有想到,它是这样的矛盾而又难测,它澄清又幽深,空白又神秘,充满了审判的意味。它看上去就在你眼前,却又用莫测的暗影叫你不敢靠近。它像是亘古不变的平静,却又似乎随时都会出现意想不到事情。如果你胆敢打扰它的这种静谧,就会被悄无声息地卷进这无底的深蓝里头,云遮雾绕,没有人再能找的见你,无论是躯体还是灵魂。
青罗在看见它的一瞬间,内心也受到了震慑。她几乎是立即改变了心意,她担忧的不再是这谎言被揭穿了该如何是好,她第一次开始忧心,如果怀慕真的沉没在这水面里,她该如何。
青罗开始感到紧张和恐惧,不论她的灵魂也好,怀慕的灵魂也罢,似乎都禁不起这样的审判。她明知道这所谓的审判不是真的,却在看见这天之眼的时候,开始感到畏惧。或者这才是真正的天之眼,是审判之眼,这样的眼睛,绝不是寻常的人能够看得清,或者蒙蔽的过去的。
只听得一声水响,青罗一惊,却见怀慕已经离开了方才站着的平整岩石,穿着银白色袍服的身影,忽然隐没在一块兀立的诡谲岩石后头。青罗忙走过去瞧,绕过岩石,只见怀慕笔直地往那静谧到可怖的水面中走,湖水已经漫过了膝盖。青罗不假思索,径直往前走了几步,湖水浸湿了青罗的衣角,青罗只觉得一阵冰凉。那不像是五六月里的夏日的温暖,而是入骨的寒凉,像是冰雪一样的温度。青罗被那样的冰冷震住,不敢再往前走,似乎再走一步,就会沉落到这样的寒冷里去,
青罗眼睁睁地看着怀慕走上前,毫不迟疑地投身于冰冷的水里。湖水渐渐地从膝上浸没到腰,怀慕腰间束着的银丝编制的螭龙也隐没不见了。青罗站在后头,看不见怀慕的神情,只觉得他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并不迅疾,甚至几乎是缓慢而沉重的,却又毫不犹豫。
青罗听到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这个正在慢慢走上深不见底的墨蓝的怀慕。她在那一刻几乎想要抓住他,只觉得如果任凭他这样往前走,他就真的会消失在这天地的眼膜深处,再也不会回来。
然而青罗并没有动,在最初情不自禁踏出的一步之后,她就停在了原地。除了因为她在入水的一瞬间感到的畏缩和恐惧,更因为她明白,这是怀慕的选择。他坚定不移地要去做这样一件事,她只有看着他去,别无他法。而怀慕所能够允许自己做的,只是让自己站在最近的地方看着这一幕,而绝非阻拦。
怀慕仍旧往前走去,渐渐走入湖面上缭绕的云烟里去。清晰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飘渺的白雾中愈加稀薄。青罗凝神去看,只见那湖水已经浸没到他的肩膀,而他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青罗抬起手,把一声惊呼勉强压抑住,而眼前飘过一阵浓雾,怀慕就在其中消逝不见了。
云雾飘走的时候,湖面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影。此时的净湖犹如一只安静的眼睛,仍旧用深不见底的眼神,默默注视着低垂雨云的天穹,没有丝毫的迹象表明有一个人刚刚走入其中。他或者是被吞没了,又更像是从来不曾出现过。这里只有纯净的湖水,和湖上飘渺的云。
寂静的恐惧笼罩了整个净湖绝顶。所有人都和青罗一样,面对眼前的这一幕目瞪口呆。所有人都像着了魔一样地注视着湖面上来去的云雾,却没有人说一句话。青罗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悬了起来,凝滞不动,又似乎也沉入了这水里去。青罗在这一瞬间里想起了无数的事情,转过了无数的念头,就好像把来到此间一年的光阴,全部都重新来过了一次,却又如同烟花瞬息而散。
青罗只觉得荒谬,她怎么会眼看着他就这样走进水里去?她明明是不相信的,却为了可笑的权谋,亲眼看着他赴死,却丝毫没有做出阻拦的努力。青罗在那一瞬间只想要也投身进去,寻找这个在自己眼前消失了的人,拨开遮蔽在眼前的迷雾,在澄澈的湖水里寻找到他。
青罗还没有来得及做决定,寂静如死的水中,却忽然传来了轻微一声响动。此时水上却雾气更重,青罗极力想要看清楚,只见云雾深处,似乎有人影渐渐浮现出来。她几乎不敢眨眼睛,唯恐这只是海市蜃楼的幻想。然而不过片刻,那个人影就拨开了阻拦其中的迷雾,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他浑身都湿透了,就连用银冠束起的头发也往下不住地滴着水,身上的衣袍更是如此。然而那样简单不过的的黑与白,却是更加分明了。束发的银冠和素服上的龙纹,经过这湖水的浸润,像是从水云深处诞生出来的,张牙利爪作势欲扑,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
怀慕从湖水里走了出来。与衣衫上腾龙的霸气不同,他脸上的神情是陌生的,不是严肃,却也不是温和,没有笑意,却更没有杀伐的锐气。他像是从天地初开处来,从阴阳混沌里来,他刚刚才诞生在这里,没有悲喜。
青罗极少看见他穿白色的衣衫,此时看见,却忽然觉得他像是这湖水里的神祇,像是一直栖居于此的蛟龙,拨开了水雾,平静地走向自己。在那个瞬间,青罗真切地感觉到了近乎空白的宁静,她不得不相信,他在天地的眼眸里,涤荡了自己的灵魂。她相信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都会相信这一点,会相信这个穿过天之眼的人,会是这个人世间的传奇。
怀慕走出净湖,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话,只是拉过青罗,默不作声地朝来时的松林走去。所有人看见这一幕,也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也只是默默跟随。走到断崖边,怀慕却没有和来的时候一样,背着青罗下去,而是忽然伸手揽住青罗,在众人的惊呼里一跃而下。
青罗心里倒是没有如何惊讶,这样她原是惯了的,甚至于还有些惊险的爽快。她喜欢如此,而当时并不曾留心,这给别人留下了怎样的记忆。后来青罗在众口相传里知道,怀慕浮出水面,又纵身而下的这个场景,永远地成了这一处绝顶的传奇。他像是水中的龙,山里的鹰,一个折身就叫仰望他的人惊叹不已。而青罗也知道,被他带着一起见证了这一刻的自己,也因此成为的传奇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