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寺里的法事结束了,不管亡者是否真的往登极乐,至少活着的人已经做了他们能做的事情,平息了心里的不安,给了更多的人慰藉。
上官家的一行人在寺中僧侣的陪同下登上了重华山的顶峰,而之后,怀慕将会登上绝顶天池。那是一处不被世俗沾染的净地,在万顷松涛的包裹中,极少有人前去打扰。或者是因为道路陡峭,极少有人能够攀援而上,或者是因为绝顶上那被称之为天之眼的天池净湖,有着太过神秘甚至是恐怖的传言,寻常的人甚至是寺里的僧侣也都不敢接近。西疆千千万万的百姓,能够登上这一处,在湖水里沐浴过的,只有寥寥几个。
据说在净湖中沐浴,将整个人毫不保留地浸在湖水中,能够涤荡心中一切阴霾,看见最真实的自己。如果入水者有着洁净的灵魂,经过冰冷的湖水沐浴,灵魂将会更加纯澈,能够洗清以前所有的罪孽。就好像是从美玉之中,去除唯一的一点瑕斑。而如果入水者内心有着太多的欲望和阴暗,将会沉入水底,灵魂永远囚禁其中,直到被湖水洗涤干净。
世上之人,有几个能够确信自己的罪孽只是白璧微瑕,而不是罪孽深重呢?尽管天梯难度,却总有人能够登上。而真正敢于冒险入湖的人,却没有几个。毕竟以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去验证自己的灵魂,实在是太过于冒险。何况就连那些在水中沐浴过的人,也都对于这洗涤灵魂的作用讳莫如深。
也总有许多人深信不疑,那些关于灵魂的传言都是虚妄。然而据那些登上绝顶的人描述,在看见那至净至纯的水面的时候,没有人敢于将自己的身体乃至于灵魂,投入其中接收检验。毕竟人心都有恐惧,这恐惧,使原本虚妄的传言,也都成了震慑人心的力量。所以绝大多数登上绝顶的人,都在面对湖水的一刹那退缩了。
而上官家族,也只有那位开创基业的王者,曾经在水中沐浴。也是从那之后,上官家族成了西疆的传奇,得到了所有人的信任。而今天的怀慕效仿祖先,百年之后的这个家族,是不是还保有这样的纯净?所有人都期待着这个答案。
青罗曾经问过怀慕,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就青罗心里而言,她并不相信这关于净湖的传奇。她心里对于鬼神,并没有那么敬畏,更不必说这一汪湖水的传言。她自然也知道,如果能够在湖水中沐浴而不死,那么就能得到更多人的信任,也能够平息关于这半年来王族剧变的流言。
然而她觉得并没有这个必要,甚至觉得是荒唐可笑的。谁又会真的相信,这湖水真的能够检验灵魂呢?人们的畏惧,只会让他们自己不敢投身其中,却根本不可能让他们对于敢于投身其中的那个人,有真正的敬畏服从。毕竟那些曾经沐浴的人,都已经死去成了一样飘渺的传言。
青罗记得自己曾经问怀慕,如果随行的人看见他安然无恙,也跟着踏足其中,最后发现所有人都会在这湖水里存活,发现这传言是假,岂不是反倒毁损了上官家族的声望名誉?怀慕当时只说笑了笑,说她并不了解西疆。
青罗也曾经提出,要和怀慕一起进行这个仪式,却被怀慕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之后也就再没有问过这样的话,也没有再提出过要和他一起进行这个仪式。只是青罗心里,一直对于这轰动了整个蓉城的仪式感到好奇,也感到有些不安。她对于那一眼湖水,开始感到近乎狂热的好奇,几乎无法抑制地想象着,那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奇景。
能够陪伴怀慕登上绝顶的人少之又少,通往天池的道路极为陡峻,别说是青罗一类的女子,就连寻常将士,也都未必能够抵达。重华寺中诸多僧侣,也只有极少的几个能够攀援而上。怀蓉等人,并没有登山绝顶,而是留在寺中等候。随行的除了寺中几位高僧,还有一起上山的诸位将领,协助十几位要紧的文臣一同上山。这是要紧的一刻,必须有这许多人作为见证。这也或许是这天池绝顶第一次迎来了这样多的人,打破它长久的宁静。
青罗提出一定要一起上山的时候,所有人都投以奇怪的目光,没有人认为她需要出现在那里。而怀慕听见青罗的请求,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亲自带了她上山。怀慕既然做了决定,其他人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只是当怀慕当众将青罗背在背上的时候,还是有人偷眼去瞧。若是往日,青罗自然不会如此,然而今日她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向往,叫她也顾不上这许多。
登往绝顶的道路奇险,自然不必多说。青罗曾经跟着怀慕一起登上过苍华山的最顶峰,固然是高峻雄伟,却又和此处不同。苍华山本以苍劲野趣成名,常有绝壁阻隔,又无道路相接,有这样的所在,本来没有什么稀奇。而重华山却以秀润见长,通往重华寺的道路虽然也颇为曲折,却也是人力所能攀登,更修筑了许多阶梯。多年经营,山中各处景致,常有人登临游赏。就连后山的一线悬崖,也被上官家族连结,成了通往幽冥的桥梁。
而这一处天池绝顶,却似乎是把重华山所有险峻都聚集于此,且不说怪石嶙峋,崖壁陡峭,似乎从来没有人试图在这里修筑天梯。通往山顶没有道路,几乎是沿着笔直的悬崖向上,似乎随时都有可能飞坠而下。岩石也无从踏脚,崖壁上几乎光滑如镜,更少有藤蔓可以借力。
青罗伏在怀慕身上,闭起眼睛几乎不敢去瞧只有全然托付给这个带着自己不断向上的人。而偶然间睁开眼睛,可以瞧见那些被将军们提携着一同向上攀爬的文官们,脸色几乎发白。最令青罗吃惊的是,苍老如斯的定慧大师,竟然还能够自己登上这座陡峻山峰。他自然不能飞跃而上,只是每一步都踏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就像是在自家庭院里散步一样。
好容易到了崖顶,却还并不见传说中的湖水。青罗四顾一望,只见自己置身于茂密的松林之中。那松林年深日久,那翠色暗沉沉的,几乎像是墨色了。俯身一望,重华山的千重云雾缭绕在足下,好像自己已经超脱于尘世之外了。青罗远远地瞧见重华寺的屋檐,在云遮雾罩里露出几点璀璨金光,却又被深远的山林雾气遮掩,看不出本来的面目轮廓,倒更像是仙山楼阁了。
怀慕引着青罗一路往前走,似乎是对道路很熟悉的样子。其实绝顶上根本没有什么道路,头顶上的松林遮蔽了几乎所有光线。这一日天色本就暗沉沉的,透入林间的光线也就更加幽暗,依稀看得清脚下,覆盖着厚厚密密的松针。角落看不清的地方似乎还生长着别的植物,只是蜷缩在松树的暗影里,只看得见黑黢黢的一个模糊轮廓。四下分明无人,却没有人敢高声说话,连喘息声也压抑了下去。
青罗只觉得脚下松软,却有些叫人无从着力的样子。如此走了几百步,本来不远,却觉得走的有些吃力了,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迷失在其中。青罗只有一路跟着怀慕向前,看见他举步肯定从容,心里也觉得平静了些。
又走了几十步,眼前却豁然开朗,青罗不禁抽了一口气,听到后头也传来低低的惊呼,知道还有许多人和自己一样,是第一次到达此间。眼前的景象叫青罗觉得惊讶,却又似乎和意想之中的一样,带着几分梦里见过一样的熟悉。
远处仍然是这样的松林,正中是一汪水面,并不宏大,却看得出极为幽深,水色澄净剔透,离得近的地方可以一眼看的到底,远处却是深邃的蔚蓝。整块平整的黑色岩石,像是被水磨洗得光滑如镜,微微向水面的方向倾斜着,嵌在水面和松林之间。平滑的石头上却偶然有突兀的岩石,三五成群地矗立,像是无数古怪的眼睛瞧着你,却又像是它们本来就该在那里似的。这古怪的大石延伸到水里去,看得见它们在水里,像是生了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