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雨来去无踪,此时已经渐渐止歇。重华山上的浓翠,依旧如往日一样浸润在雾气里,只是这雾气比往日的如丝如缕更加浓重了几分,如洁白的仙山云彩,成片地萦绕在旅人的头顶,身边,乃至足下。云朵离合,看不清前头的路。
穿过山间的云,在云霄之上的,仍旧是重华寺的山门。巨石雕琢的古老门楼,丝毫不见曾经受到战火的搅扰,连门上的青苔也依旧如故。之上这一日,站在山门前,凝视着上山的一行人的是封太妃。
在青罗的记忆里,往日不管什么去见她,总是围绕着许多人在身边,儿孙婢女济济一堂,而她就像是在香烟笼罩之下沉睡的一尊佛像,微微闭起眼睛,神情安详慈爱,却又偶然露出洞彻一切的眼光来。然而今天,她独自一个人,静静在站在重华寺高大的山门之下,像是与这座寺庙,与这个生满了苍苔的牌楼一样久远,像是亘古以来就生长在这里一样。
她的神情依旧平静,然而青罗却觉得和以往不同了。就好像是云遮雾绕的重华山忽然揭开了遮蔽,清晰地俯瞰着脚下的平野河川。封太妃的神情带着几分莫名的悲悯,却又沉重地凝滞了,像是用斧凿永久地刻在她的面容上,犹如眉梢眼角深深的皱纹那样。青罗这才忽然看见,原来她已经这样苍老了。不管她在岁月中保持着怎样的清醒和锐利,她终究还是老了。
其实封太妃并不是一个人在此间。她的身后,还有早已经停在重华寺的,上官怀思和上官静,还有翎燕的棺柩。那些人远远地跟在封太妃的身后,都穿着一色的苍白的衣裳,默不作声地低垂着眼睛,像是消隐在了山间的白云之间。或者在太妃的眼里,带着这样浩浩荡荡一群人上山的自己和怀慕,也是一样的罢?更或者,在她的眼里,连同自己和怀慕,也都只是这一片云里的一部分。这世上,此时只有她一个人,带着几分悲哀地,平静地望着这一片土地,和生死轮回。
送灵的队伍来到封太妃身边,封氏也只是点了点头,看了柳氏的棺柩一眼,便转身往山上走去。她走的极慢,或者是因为年岁不饶人,或者是因为她背负着许多重担。
青罗心里明白,不管这个老人如何地隐居世外,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来,她是始终都是这片土地的灵魂。而同样,不管她如何地和所有的儿孙骨肉保持距离,她也始终只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者。就在今日,青罗在远远地看见她独自一人站在山门下,等候着她第二个死去的儿媳归来的这一刻,青罗心里就明白,她也只是一个苍老而又孤独的人而已。
青罗等人越过山门往上走,封氏身后的人仍旧默默地候着,等到柳氏的棺柩先过了去,这才跟随其后。又走了一程,队伍却忽然停住,青罗往前一瞧,正是去年七月半谒陵,怀慕带着自己到的那一处悬崖。山下的溪水仍旧清澈湍急,而对岸崖壁上的藤萝香草,仍旧铺陈如同碧绿生香的飞瀑,一切如故。
青罗甚至于在想,即使自己在冬日大雪封山的时候到这里,是不是也是一样的情景?这一片属于死亡的另一个世界,或者连时间也是停滞不前的。青罗正想着,却见前头的封太妃停在悬崖边上良久,似乎望着彼岸那个被藤萝遮蔽的洞穴。看不见神情,却像是沉思着什么事情一样。
青罗正欲说话,却见封太妃又转回身来,最后看了一眼柳氏的灵柩,对着怀慕和自己点了点头,就慢慢回身离去了。
怀慕眼见青罗神色惊讶,在封氏离去之后便低声解释道,“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不祥之兆。母妃过世我们相送自然没有什么,祖母却是不能够进去的。她这会子就回到新修成的大雄宝殿去,一会子还要在那里超度亡灵呢。”
青罗心中恍然,却又想起方才封氏遥望彼岸的那个背影,心中似乎也明白过来。自怀慕的祖父去世之后,封氏已经多年不曾踏足过这一处王陵。然而作为家族的长者,她始终守护着这里,与这些亡魂为邻为伴。这么些年里,她又送别了许多人。她眼见着这些人葬入黄土,最为苍老的自己却始终在彼岸观望。青罗想,那一瞬间封氏心中所想的,或者就是最后,她自己也被人送入这一处山谷的情景罢。
青罗回过神,却见不知什么时候,悬崖之上架起了数道飞索。与当日怀慕带着自己过去的时候那缀着鎏金盘龙钩的衣带自然不同,数到银光从悬崖上飞越,就好像连通了现实和彼岸。按照王族的规矩,运送灵柩进入王陵的,都是最为亲信的得力家仆。有举动轻捷之人小心地攀援而上,在飞索上架起木板,不消一时,原本如被剑戟劈开的两岸之间,就架起了畅通无阻的桥。而柳芳和等人的灵柩,就顺着这飞索达成的桥梁,小心而缓慢地向前移动,最终消失在碧绿的藤蔓之中。而剩下的送灵之人,也在别人的搀扶下,小心地从这天地间忽然生出的桥梁上走过。
上官家的这一处陵园,层层遮蔽,从来都是最为隐秘的所在。而柳芳宜的葬礼非常秘密,至今除了上官启和怀慕、青罗夫妇,没有人见过她的陵墓是何等模样,更不用说送葬入山。所以此次,随行而来的众位侧妃姨娘,与怀蓉怀蕊姐妹,都是第一次进入这座秘密的王陵。而作为上官家族新的成员的清琼,更是从来不曾进入过这一座原本只有上官家族嫡系子孙才能够踏足的禁地。
说起来许清琼送灵,还是怀慕自己的主意。清琼虽然未曾易姓上官,却仍旧是作为上官氏的郡主出嫁。既然如此,如今苏衡来到蓉城,清琼的一切,自然都要按着嫡系女儿的规矩办,也是给朝廷,给南安王一个脸面。否则叫有心人看了,难免说出个亲疏之别,于和亲不利。
作为上官亭的女儿,清珏和清玫虽是至亲,却已经不是上官氏的嫡系女儿,虽然送灵入山,却并没有进入王陵,只是跟着封太妃一起,在大雄宝殿中等候。
还有一个特例,就是已经先行伴着柳芳和的棺柩进入陵园的柳容致。并没有人出言特许他的进入,然而没有人敢于去阻拦这个带着面具,一言不发的人。他似乎比任何人都要理所当然地进入了这片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