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衡自然不会只为了叫自己这么些人难堪才说了这句话,想必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了,在永靖王府里,又埋下这么一个暗箭,叫怀慕每每瞧着,都要分神费心,卧榻之侧也总不安宁。甚至于有朝一日,这孩子将会成为朝廷和怀慕争斗之间的筹码,成为别人攻击自己的武器,成为自己身边不知道何时就会出窍的一柄利剑。
自己既然留下了这个孩子,朝夕相处,也已经把这个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抚养。她愿意保护他,也知道只有自己才是他唯一可以真正的依靠的人。而不论是他将来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还是最终怀慕或者别的什么人被刺伤,都是自己所不愿意看见的。
青罗想到此处,心中已经生了怒怒意,忽然伸手从苏衡的怀里抱过隽儿,走出几步,冷冷瞧着苏衡到,“多劳哥哥费心了。隽儿是谁的孩子,天下人心里自然有数,哥哥再多说也是无益。隽儿既然是我的孩子,我自然保他周全,任何人想要害他,我都不会同意。等哪一日隽儿有了弟妹,我也都会是一样的庇护,不叫人伤了分毫。往后妹妹的孩子,也就不必哥哥再为我操心了。”
苏衡望着站在自己几步外的青罗,心里忽然生了一丝的恍惚。这样的青罗,是这么的熟悉而又陌生。他在密信里日日听着她的故事,温柔如水的,铿锵有力的,却第一次看见她为了一个孩子,而对自己怒目而视。
苏衡忽然在想,如果有一天,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会不会变得更加强大?如今为了别人的孩子她都能够对自己冷语相向,到了那一日,她会不会为了守护自己的孩子,和这孩子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半壁江山,来和自己殊死搏斗?
苏衡心里升起了一个朦胧而强烈的念头,她是会这样做的。就算她在象征着爱情和婚姻的怀慕,和象征着家族和故土的自己之间难以抉择,一旦有了她的孩子,这个原本摇晃的天平,就永远地倾斜了。她将会把根扎在这片土地里,再也没有动摇。而显而易见的是,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然而不论如何,就算真到了她和自己彻底决裂的那一日,他也必须要把她带回去。带回她本该属于的地方。她是贾探春,本该属于晴朗的北国京城,而不是温润多雨的西疆。当年他送了她走,如今,他牺牲一切,也要再把她带回去。
苏衡在那一刻,却又忽然想起了那一阵箫声,心里头觉得一凉,那丝丝缕缕的声音不响亮,却始终萦绕不觉。
一阵静默之后,秦氏和上官亭等人忙用闲话岔过去,一时众人又都和缓了神色。青罗叫乳母把孩子送了回去,苏衡也没有再说什么。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了些醉意,时辰也已经不早。
怀慕望了望天上圆月已至中天,便对苏衡笑道,“明日早起还有些公务要办,实在不胜酒力,就先告辞了。”又嘱咐青罗道,“好生送送你哥哥,明日再见,还有好些话要叙一叙呢。”说着便先出了园子。
青罗也已经半醉,只是其余众人就算没有醉意,此时也不便代替她相送苏衡,便也一一告辞。清琼与苏衡是未婚夫妻,自然更不便单独在一处的,瞧了二人一眼,也默默离去了。
今日是青罗寿辰,怀蕊亲自接了到落薇台来,身边并没有跟着丫头婆子相随。此时落薇台众人忽然间都走了,连澎涞也回了住处,倒只剩了青罗和苏衡两个人。落薇台上的灯光熄了大半,有些朦胧,泉水倒在月光下依旧清亮如银。
苏衡和青罗在台上静默相对,却没有什么话好说。不在人前,那些粉饰太平的话,自然不必说,也不想说了。而彼此真心要说的话,不管是爱也好,恨也罢,也都不该说出口。即使无人在侧,也只有留在心里头。
半晌,怀慕才道,“今日又是四月十五,天上月圆,就连杜鹃花也是一样的。”
青罗也抬头望了望,“每月的十五,都是这样的好月。每年的这时节,也都是这样的杜鹃映山,本来也没有什么稀奇的。”
苏衡淡淡笑了笑,青罗这样的话,原本就是在他的预料之中的。然而就算她不愿意承认,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去年的四月十五,不管对于她还是对于自己,都是迥然不同的日子。
苏衡望着脚下的湖水,锦绣湖的微澜,在月光下银光闪烁,就像是那一夜的定云江水。他知道,她这一生中,只有那一日,最为接近她最想要的自由。而如今她所拥有的生活,尽管看上去风光无限,甚至是如鱼得水,其实也只是戴上看另一种枷锁罢了。他能够看得见她眉宇间若有若无的忧思,那是当日自己带着她飞奔在满月的月光之下的时候所没有的。对于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纵然那时候他觉得十分痛苦,然而分别之后他才知道,那已经是他拥有过的,最为美好满足的时光。
苏衡在蓉城的住处,被安排在了冬山的雪竹居,离夏山一带颇有些路程。整个园子十分安静,只有月光,给山峦湖水蒙上一层淡淡的银光。
青罗觉得有些好笑,说是自己的生辰,叫自己好生歇一歇,到头来所有人都先自己离去了,留下自己和苏衡两个,倒好像是刻意为之一样。
青罗将苏衡送到雪竹居,小小一间院落,被千百竿翠竹围绕,分外雅静。早已经安排好了人服侍,里头的陈设,也都已经妥帖。冬山冷寂里头透着这么一点灯烛,也多了几分的暖意。
青罗并不曾进去,就在门前与苏衡作别。
苏衡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到此刻仍旧没有说什么话,连多余的神情也都没有。今日的他,是苏青罗的哥哥,南安王的世子,并不是去年那个带着自己奔逃的子平,也不是那个在怀慕的封王大典上,悄悄与自己想见的人。他神情冷静,礼数周全,甚至带着一丝芒刺。这样的苏衡,叫青罗觉得陌生,却又因为这样的距离叫她觉得安定。
苏衡在自己面前默不作声地站着,就算是在这样花开如锦的初夏时节,他身上依旧有那样的清明晚粉的寒梅香气,透过浓郁的蔷薇花香,无声无息地覆盖了自己。那是与自己真正的生辰相同的,属于清明时节的气息,美艳之外带着一丝的冷清。只是这样的静默的时间里,唯有那熟悉的不合时宜的梅花香气,静静地地留在了她的心里。这香气曾经叫她觉得安全,在今日,在与此时此刻相宜的宁静之外,似乎更多了些别的,叫人觉得有些悲凉的意思了。
此后许多时日,都是一样的平静。苏衡住在雪竹居里,怀慕时时会去坐一坐,与他谈论天下大事,或是诗词雅趣。怀慕有时邀上青罗,更多的时候二人独处,言谈间对彼此十分推崇,倒像是多年挚友。青罗也时常会去坐一坐,说些家常的琐碎事情,或是送去一些西疆特色的吃食之类。其余姑娘们自然不便去见的,雪竹居隐蔽,也不会有人无意闯入。
苏衡除了在王府,也时常外出到蓉城四处走动,观风土人情,秀丽山水。澎涞自然是陪在身边的,董润也奉怀慕之命同行,自然喜不自胜。
有了董润作伴,苏衡留在王府的时候倒是少了,青罗也不免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在苏衡此行,始终谨慎受礼,一意求和的样子,除了第一日见了隽儿说了些不好的话,始终都是谦和温厚,并不曾叫青罗为难。青罗虽然知道这不过是表象,却也觉得安慰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