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芳和就是在上官启的注目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眼前仍旧有些模糊,不过所见和这些日子断断续续醒来的时候一样,是熟悉的藤蔓轻转,白花点点。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屋子,锁住了她的一生,所有的欢欣喜悦,悲哀绝望,都尽在这里了。
迷蒙的翠绿之间,似乎还有一双眼睛,正在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那不是这些日子自己见惯了的柳容致的眼睛,柳芳和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除了眼睛,那一张面孔并没有被银色的面具遮蔽,轮廓是自己极为熟悉的,几乎每一夜的梦里都会出现,而每一次挣开眼睛的时候都会消失的面孔。
柳芳和挣扎着坐了起来,一瞬不瞬地瞧着眼前的人,几乎不敢相信,脸色却瞬息万变。变化的太过迅速,上官启几乎没有看清,只瞧见最后凝固住的,是如同她睡梦里那样的平静。
过了良久,柳芳和才低声道,“你怎么来了?”那声音低沉微弱,不仔细分辨几乎听不清楚。
上官启闻言怔了怔,想到方才离开的柳容致,似乎明白了些,也不答话,只是仍旧那样瞧着柳芳和。而柳芳和似乎也在这样平静的目光里渐渐松开了警惕戒备,几乎是笑了一笑。
上官启看见那微弱的一点笑容,也微微笑了起来。伸手将柳芳和扶正了,又从一旁去了一个软枕给她靠着。最后掖了掖被角,柔声道,“可觉得好些了?”
柳芳和一言不发地瞧着他为自己做的这些事情,听他问起,只是摇头道,“我活不过多久,或者就是今日罢了。”顿了顿又道,“若不是如此,他又怎么会瞒着我叫了你来?你又怎么会到我跟前来呢?”
上官启见柳芳和这样说,知道她心里明白,也无谓再说些安慰的话,顿了顿只道,“我是没有面目再见你。”
柳芳和似乎没有听见上官启的话一般,只是微笑着,断断续续地道,“前些日子和你一起在寺里住着,你也是这样,每日都在我身边。我那时候总是在想,以前你是不是也是这样对姐姐的?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你从来都不曾这样对我。即使在我刚刚嫁给你的时候,你也总是心不在焉的。再到了后来,这和韵堂,就像是一个坟墓一样,不管里头的我怎么样,都和外头的你没有相干。”
“那些日子,或者是你可怜我没有了静儿,或者是你心里头对我有愧,才会这样对我。只是到了后来,我也慢慢地自己想清楚了,不管以前你对姐姐如何,在我撒手人世之前,好歹有过这样的日子,和你像是真正的夫妻一样。我知道那些日子,你眼里看见的,不是我的姐姐,而是我自己。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满足。”
柳氏的眼神虚无,像是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去,声音却渐渐顺畅起来,连脸上都泛起了红光,显得精神极好。“你或者不明白,我从极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迷恋着你,我羡慕姐姐,想要和她一样嫁给你,做你的王妃。我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我知道你心里眼里只有姐姐,所以我也从来都不说,只是在一边瞧着你们。等到姐姐和家里的所有人都去了,我心如死灰,也知道你心里忘不了她,也没有别的什么妄想,只想着吃斋念佛过这一辈子罢了。”
“而有一日真嫁给了你,就好像是做梦一样,连自己也不敢相信。我一边因为姐姐的死伤心,一边却又高兴自己终于夙愿得偿,我就像是重新活过来一样。我隐约觉得对不起姐姐,却又忍不住地觉得满足。就算那时候的你眼睛里依旧没有我,就算是看着我的时候都是心不在焉,就算你给我们未出生的孩子取了名字叫做怀忆,我也从来都不曾失望。因为在我心里,对你的期望,原本都只有那么最微弱的一点。不管你给予我的多么少,也都比那么一点要多。”
上官启心里清楚,柳氏这样是回光返照,却也并不打断,只静静地听着她说。柳氏脸上的笑意温柔,将一张苍白的脸都照的明艳起来,这模样是他从来不曾见过的。或者他曾经也是见过的,却被自己心里那许多别的东西遮蔽了,从来都不曾注意,更从来都不会记得。
柳芳和在他的心里,从一开始,就是一朵已经凋落的花。在那一朵花萌发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后来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也并不懂得。直到这朵花真正将要凋零的现在,他才渐渐地知道了它曾经的存在,颜色鲜艳,和自己曾经在意的另一朵并没有什么分别。
上官静死去的时候,柳芳和在自己面前大哭失声,那个时候他才从她的神情和哭声里,隐约知道了她的心情。从那之后,柳芳和卧病不起,他日夜相伴,也只是想要弥补自己曾经的过错。而在重华寺里那些沉默相守的日子里,从柳芳和无意间流露的神情里头,他渐渐明白了她的心意。
他甚至于会想,以后的几十年,他会一直守在她身边。或者岁月漫长,他们都能放开心结,放过彼此。即使做不了真正情谊深重的夫妻,也可以平静地相伴到老。
然而事情急转直下,什么都还没有来的及,她就要死了,和她的姐姐一样,死在他犯下的错误里。他没有脸面再去见柳芳和,因为过去的自己,也因为现在的自己。他只有闭门不出,再不相见。他只有叫瑛寒去她身边,和她说说话,而他自己,如不是以为今日是她临死前的呼唤,他绝不会有勇气再见她。
“后来的事情,你我心里都已经清楚。我的心是死了,我不愿意看见你,你也不愿意看见我。连和你之间的最后一点牵系,也被我自己斩断了。那是你的怀忆,却也是我的萤儿,她死了,我以为和你就再无瓜葛。我就只在这里一个人住着,与世隔绝,每日能够做的,就是反复咀嚼着对你的恨意。你知道我有多么恨你?七八年的岁月,成千上万个日子,我都靠这恨活着。每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要刺你,叫你不得安生,叫你也尝一尝这痛苦。我做到了,每次和我说话,你都会和我一样痛苦,可是你不知道,每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心里除了恨,竟然还有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