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蕊起初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她辛苦,正欲呼唤,不知哪里吹进来一点风,将怀蓉脸上那一绺头发撩了起来,怀蕊一晃神之间,似乎瞧见怀蓉的脸上落下一点眼泪。怀蕊一怔,如今的怀蓉,是自己最为羡慕的了,却不知是为了什么,在这个充盈着药气的屋子里,隔着氤氲的炉烟,落下一滴泪来。
她从没有见过这个姐姐流泪,不管是什么时候。是受到了为难和屈辱,还是经历着病痛和离别,她从来都是这样淡淡然的神情。许多年前,怀蕊每一次看见她在家里匆匆住了几日要回到山上的时候,都以为她会哭的,她却从来没有。去年病势沉重几乎就要死了,也没有见她流过一滴泪,即使浑身都被寒气逼得瑟瑟发抖,也仍然是这样淡漠的神气,好像与自己毫不相关。
如今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叫这样的怀蓉,在静默无人的这一刻,落下了眼泪?只是在怀蕊的眼里,那样的一滴泪,倒像是让怀蓉活了起来。往日里冷漠坚硬的壳子也像是裂开了,露出小女子的一点真心来。然而这一点真心到底是什么,站在窗外默默相望的怀蕊,却是看不分明了。
怀蕊本欲呼唤,想了想却往后退了一步,悄悄儿往里头看。过了半晌,见怀蓉慢慢睁开了眼睛,却不像是昏昏欲睡的样子,那一滴眼泪也仍旧挂在颊边。
怀蓉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脸庞上的那一滴泪,脸上的神情,也都还是往日的清冷淡漠,怀蕊几乎要以为,自己所见的那一滴泪只是幻觉而已了。怀蓉睁着眼睛,拿着扇子的手却没有动,只瞧着药炉子上升腾起来的热气,却又像是透过药气,看着更为遥远的地方。药罐子子里的药气渐渐遮蔽了怀蓉的面目,等药气又渐渐消散之后,怀蓉脸上的那一滴眼泪已经消失,就像是从未出现一样。
此时怀蕊才从角落里走出来,到门前带笑唤了一声二姐姐。怀蓉这才醒过神,看见怀蕊在门前也没有什么惊讶的意思,微微笑了一笑。怀蕊知道怀蓉平时也就是如此,也不等她招呼,自己就进了屋子,搬过凳子来在怀蓉身边坐下。
怀蕊又从怀中取过小小一个玻璃瓶子来,精致玲珑,里头盛着半瓶子的金色透明液体。怀蕊旋开盖子来,一股子凛冽香气冲了出来。怀蓉就呛得一咳嗽,蹙了眉头道,“这是什么劳什子,味道这样辛辣。”
怀蕊笑道,“姐姐连这个也不知道,这可是好东西呢。前几日我刚从二嫂子屋里得的,说是西洋那边传过来的,最能提神的。我瞧着二姐姐这几日辛苦,像是有些困顿的样子,这才巴巴儿取了来。姐姐可不要嫌着这味道难受,还是多闻闻的好,慢慢的也就惯了,当真是有用的呢。”
怀蓉点了点头,从怀蕊手中取过那玻璃瓶子细瞧,“瞧着都用了半瓶,可见二嫂嫂当了王妃,日子也是不好过呢。”
怀蕊点头道,“可不是,我这几日也去瞧过二嫂嫂,总见她行色匆匆,也顾不上和我说话。只是如今也都好了,她这一做了王妃,谁还能欺了她不成?”
怀蓉却摇头道,“难道做了王妃,就是好的了?你只瞧瞧里头这一位,做了这么些年的王妃,最终也不过是这样的结局。八年夫妻,说起来也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也只是到了最后,才能有这样的一面相见的。”
怀蕊闻言也是沉默,半晌才道,“这话何止是母妃一个?你的母亲,和我的母亲,再说那些个姨娘,就连安氏,那样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若是在父王那里论起来,也都是父王亏欠了她们的。”
见怀蓉瞧着自己,怀蕊又笑了一笑道,“我也不瞒着姐姐,那一日姐姐要瞧见了父王身边的那位瑛寒姑姑,谁不知道她就是我的母亲?只是这么多年,我也都以为是个死人罢了。除了先王妃,父王心里又对得起谁呢?”
怀蓉也望了望柳氏所在的方向,柳家的事情,连着柳芳宜姐妹的故事,这一年来她多留了心,渐渐地也就明白了几分。只是此时见怀蕊如此说,也并不揭破,只是淡淡地道,“各人的缘分也只有各人知道,有时候也未必是自己想如此,都是身不由己。父王这一辈子,想必也有许多不得已的事情,只是咱们也都不知道罢了。妹妹的母亲虽然不能和妹妹相伴,却能和父王常在一处,”怀蓉顿了顿道,“想来这世上的事情,也是都不能两全的。”
怀蕊原本对上官启是从不假辞色的,这些日子见他憔悴,心里也有些震动,听了怀蓉的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方才也听青罗和秦氏说起,上官启的意思,是哪一个妾室都不带在身边的。除了自己的母亲,其余人等如怀蓉的母亲郑氏,从此以后只怕再也难见面了。
怀蕊心里想想不免苦笑起来,自己想要和母亲在一处却不能,而怀蓉的母亲虽然能和女儿在一处,却又再不能见父王。虽然自己心里,从来并不以母亲能和父王一处为喜,却也明白怀蓉世事不能两全的意思了。
姐妹二人沉默半晌,怀蕊才问道,“里头的情况如何了?”
怀蓉也像是从什么心思里头回过神来,轻声道,“刚才是二哥哥先到的,等父王一来,里头就关了门,一个人都不许放进去。我那会子退出来的时候,老王妃还昏迷未醒,这些你也是知道的。只是父王进去的以后,我落了东西在里头,本来是要去取的,在门外却似乎听见里头像是有争吵的声音。虽然压低了声响,却能听得出是那位蒙了面孔的将军和父王在说话儿。只是这些话这本不该是我们听见的,我也就转身回来了。”
怀蕊也是觉得奇怪,却到底是上一辈的事情,她一个庶出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再去多问。一眼瞧见怀蓉面上的脂粉上似有痕迹,心中一动,却也只道,“二姐姐方才辛苦了,头发都乱了,脸上的脂粉也该补一补。”
语毕不容分说,便拉着怀蓉到水盆子边上给她洗了脸,又取出随身的小象牙梳子,亲手给她拢了拢头发。自上官隽出生那一日怀蓉和怀蕊长谈之后,这些日子和怀蕊已经亲近了许多,见她对自己举止亲密,也不疑有他,只由得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