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赶到和韵堂的时候,和自己记忆里颇有不同。整个庭院仍旧是碧绿的,宁心草的香气幽微,却又无处不在、墙角开着几丛素馨,雪白的颜色温柔可爱。五彩的丝线装饰着整个庭院,垂挂着银质的小巧铃铛,微风一过,叮叮咚咚地响。
青罗一望即知,这是当日上官静寄养在和韵堂的时候留下的东西。如今这个年幼的孩子已经早早去了,而那个当日悲伤悼念她的人,也将要走到生命尽头。青罗在院中立了一时,忽然看见门廊下头,怀蕊正在静静望着自己,也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怀蕊从碧绿的树荫里走出来,站在青罗身边,“父王和王兄都已经在里头了,一直守在母妃的身边。关着门,也没有旁人可以进去。”
怀蕊顿了顿才道,“眼瞧着母妃是要不成了,二姐姐和慧恒师傅才刚从里头出来,瞧那脸色,只怕是无力回天。母妃这些年来,过得也十分寂寞,几乎是一个人守着这空庭一座。到了最后能有这些人相送,想来也是心满意足的。”
青罗想了想道,“母妃这些天,始终没有说起过要见父王的话,怎么今日忽然就想起了?莫不是自己觉得命不久长,到底是放不下,才要看这么一眼。”
怀蕊闻言却摇头道,“母妃今日起就一直昏迷不醒,父王才刚到这里的时候,母妃也都还在睡着。我隐约听到一句,说话的是那位带着面具的将军。也不知是个什么人,倒像是对母妃极为伤心一样,连父王和王兄也允他日夜守在母妃身边。”
青罗不想是柳容致请了上官启来,见怀蕊疑惑柳容致的身份,此时也并不点破,只淡淡道,“是个极要紧的人,往后或者就慢慢知道了。”想了想,又对怀蕊低声道,“我才刚见了你的母亲,有几句话,想要我告诉你。”
怀蕊周身一震,低着头道,“二嫂嫂如今做了王妃,我仍旧就把你当做青姐姐,有话也不瞒着你。我知道她这些年也过得不容易,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将来。我一直都以为她死了,这也就罢了。只是她既然活着回来了,却又怎么连看也不看我一样?府里见过她的人,谁不知道她就是我的母亲,可她却仍旧一句话不说。”
青罗也只是将瑛寒所托自己要和怀蕊说的话和她缓缓说了,又道,“你母亲是下了决心要和父王一起隐居山林了,你也不要太伤心,或者对她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归宿了。这么多年,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只是除了你之外,她也放不下父王。今日这一走,既能成全了你的将来,叫你没有后顾之忧,也能成全了她自己对父王的一片心。你自然是舍不得她的,却也不要太伤心的好。”
怀蕊却忽然笑起来,“我明白。只是姐姐,就算明白又怎么样呢?到底是伤心。她明明是舍不得我的,我也舍不得她。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母亲,更为着我的母亲和满世上的人都合不来。我常想着,要是我从小就在母亲身边长大,会不会就不是这么个孤介性子?盼了这么些年,好容易见了,却又不得不分开了。如此想来,倒不如不知道她还活着的好。其实在我心里,以后怎样,旁人怎么看又有什么要紧?我只是想在她身边,叫她一声母亲。其实我很羡慕二姐姐,熬到了今日,终于能和郑姨娘高高兴兴在一起。而我呢。”
怀蕊没有说下去,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青罗看见她嘴角分明是笑着的,眼中的泪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青罗看着这样一张微笑着的脸,心里只觉得分外难受。生离与死别,当真是说不出哪一种更为刺心的。怀慕经历过后者,而自己和怀蕊这样的,却都因为前者而无奈。只是怀蕊究竟是年幼的,她知道将笑容放在脸上,却忘记了把眼泪搁在心里。
青罗只是忽然在想,或者自己的母亲心里,也曾经存了瑛寒这样的念头吧?分明是挂念,却什么都不能为自己做,只有离开。过了这么多年,她似乎慢慢能够体会母亲当日的心情。尽管她出身低贱,为人泼辣,所有人都厌恶她,即使对于自己也从来没有过温柔。
然而她终究是爱着自己的,到了临别的时候自己才知道。后来仔细寻味,当日那样总是为难自己的母亲,也许也是因为她什么都不能为自己做,反而一直被人看做是自己的拖累。她一直都阻碍着自己,而最后她对于自己的成全,或者就是沉默地看着自己离开,就像是今日瑛寒自己选择了离开一样。
青罗回过神来,可巧秦氏匆匆赶来,紧皱着眉头问了几句柳氏的情形,就和青罗商议起如何料理后事。青罗心里虽然惦记着柳氏,只是这会子本不该自己进去瞧,外头这些事情也总要有人担待,便嘱咐怀蕊在这里看着,有什么要紧的再来和自己回话,就与秦氏往跨院里去了。怀蕊独自一人闲在一边,想了想在这里也看不出什么来,喊了两个小丫头看门,自己拭了拭眼泪,就往一边熬药的屋子里去找怀蓉。
怀蓉这些日子,倒是一直住在和韵堂里。她虽然不如怀蕊一般是柳氏的养女,到底柳氏也是嫡母,在身边侍疾也是理所当然。何况家族经历变乱,上官启和封氏都像是拿定了主意要闭门不出,兄嫂整日里都忙着外头的大事,怀蕊又小,也就只有她一个能在这里照顾。
还有一个缘由,这些日子慧恒身上伤病未愈,却又不得不日夜操劳柳芳和的伤势,也是颇有些力不从心。所以自那一日在重华寺里头,怀蓉施针唤醒了昏迷中的慧恒,青罗也就默许了她跟在慧恒身边调弄汤药。虽然不合规矩,到底事出权益,又是青罗嘱咐的,也就没有人说什么的。
只是慧恒在重华寺的动乱中伤病未愈,身体虚弱,勉强只能问诊开方,一应煎药的事情,都是怀蓉带着几个明白些药理的丫头去做,出人意料,怀蓉在这些事情上头竟然颇有些天分。
到了后来,柳氏的情形愈来愈差,不得不辅以针灸,慧恒的手上却使不上力气。虽然已经从城中请来了许多名医,那些人见了柳氏的情形,竟然都不敢动手,唯恐担了责任,只一味地明哲保身,推给慧恒几人。慧恒明知道柳氏的性命难以保全,却仍旧不忍如此搁下不管,如此几日,左右为难,整个人竟然又憔悴了几分。怀蓉见他如此,便自请替柳氏针灸。
慧恒初时还颇多顾虑,然而柳氏病势日沉,却不得不救。想到那一日在重华寺,身边没有一人可以帮忙的时候,也是怀蓉在自己的指点下下针救活了柳氏,慧恒左思右想之下,竟也就允了怀蓉代劳。
只是怀蓉动手一事瞒上不瞒下,却没有和上官启与封氏两个说,外头的人也不知道,只告诉了青罗和怀慕。他们二人虽然惊讶,却也没有说什么便许了。怀蕊是柳氏养女,自然也多在和韵堂侍疾的,知道怀蓉这些日子在柳氏床前和一旁煎药的厢房里奔波,也是十分辛苦。每日自己守在柳氏身边的时候多些,每每得了闲儿也来瞧瞧怀蓉。
怀蕊到了厢房外头的时候,怀蓉一只手拿着给药炉子扇风的小芭蕉扇,眼睛微微地闭着,也不知道是走了神,还是已经困蹲着睡着了。平时束的一丝不苟的头发落下一绺来,遮住了半边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