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没有时间没有力气可以等,而她一直等待的人,等待的那个位置,已经不属于她了。那个支撑了她二十年的信念,忽然之间就消逝了,她早在这么多年里耗尽了心里,如何能够再去支撑呢?女儿说的对,她不过是他一生里的过客罢了,多年前擦肩而过,这告别就已经再无法挽回。使君将有妇,罗敷早有夫,他们本就不是彼此命中注定的人。
澜姬只觉得,她这么多年心里的挣扎,如今看来,不过只是伤人伤己的一个错误罢了。她伤了的是自己,也是自己的两个孩子。
那一日看见自己唯一的儿子,用那样冷而锋锐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时候,澜姬心里就恍然大悟,她的儿子比自己想象中聪明敏锐得太多。自己这些年做的事情,那些悖逆了母亲的仁慈宽爱的事情,那些自己以为隐匿在暗影里的秘密,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儿子都已经全部知道了。
在儿子带着一丝报复的嘲讽笑意,下了命令要将纤雨嫁给自己母亲的爱人的时候,她就知道,儿子对自己的恨,已经无法挽回了。澜姬不知道道羽儿这样恨自己,是因为自己背叛了高逸川,还是因为自己为了权位和爱情,牺牲了一双儿女的自由康健。羽儿对自己早就已经隐匿了内心,如今只有这恨,是清楚明白的。
在羽儿将这件婚事公诸于众的时候,澜姬心里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高氏家族已经被玲珑夺去了王位权势,自己所剩下的,不过就是一个任连云,而羽儿把纤雨嫁给任连云,就是要夺去自己唯一剩下的东西。而她自己却没有法子去挽回,没有权势,她也无法从儿子手中夺回自己最在意的人。
如今敦煌城中的一切,都在玲珑和上官怀慕夫妻的手里,既然玲珑她们默许了这件事情的发生,她又如何能够从自己的儿女手里,夺回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呢?那时候,她眼前都是任连云在兵败城破之后的寂寥神情,是儿子对自己的敌意。
然后来的事情,却又叫澜姬措手不及。正在自己咬牙收爪地想着如何去报复去夺回的时候,羽儿忽然来自己这里,说了叫她更为惊讶的话。她忽视的,不单单是自己的儿子,也是自己的女儿。她没有想到,自己的爱人,竟然是女儿长大的时候,所选择的唯一希望,唯一期盼。
澜姬在那一刻,心里的情绪叫她几乎无法思考。她的儿子,在长大的时候所爱上的,竟然是世仇埋伏在他身边的暗箭,澜姬眼看着,羽儿的所有期盼和快乐,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如今又到了自己和纤雨。这么多年,自己都只作为一个不能得到欣赏的女人而活着,却几乎忘了,她也是一个母亲。
澜姬忽然对于这两个孩子,感到无比歉疚。她给了纤雨和羽儿生命,却不能给他们平稳幸福的一生。澜姬这才明白,自己是欠了他们的。她非凡不能成全他们的愿望,反而还利用他们,来达成自己自私的目的。她在情势已经变化之后,仍旧为了自己的私心去剥夺了两个孩子的健康自由,剥夺了他们的一切快乐。而他们终于在牢笼一样的岁月里,找到了自己期盼的曙光,澜姬心里明白,玲珑和任连云,对于这两个锁在深宫的孩子而言,几乎就是唯一的盼望,是唯一快乐的理由。
到了如今,她已经眼看着自己的儿子陷入了不幸,如何能够叫自己的女儿也被夺了所有的期盼?她终究是这两个孩子的母亲,对于这一对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儿女,她又如何能没有爱呢?纵然这么多年她都是自私的,不过是被自己的不幸蒙住了眼睛,只看得见自己,而忘了他们。
如今她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期盼和失落,明白了他们的不幸,有一半是因为自己,舐犊之情,也就在这一瞬间苏醒了过来。她心里仍然深深埋藏着这样的爱,比一切欲望都更强烈。到了这一刻,看着被幸福的光辉笼罩的女儿,忽然心里就放下了。爱情和母爱,这一刻她忽然衡量出了轻重关系。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不幸的,却在此刻明白,如果看见自己的儿女遭遇不幸,她纵然拥有了自己曾经盼望的一切,也再也不会感到幸福了。
澜姬看着女儿,纤雨眼中的光亮刺痛了澜姬的眼睛,自己已经老了,女儿纤雨却还年轻。何况就像女儿所说的,自己并不是任连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而自己,只是个过客。
澜姬伸手替纤雨理了理身上的璎珞,低下眉眼,轻声道,“你既然觉得好,母亲自然没有什么说的,只有日夜祈求上苍,能给你世上最完满的婚姻。至于你哥哥和玲珑的事情,我已经无能为力,只瞧他们自己的缘法罢。我如今只有一个你,却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了。还好你父王和你哥哥替你做了主,全了你这么些年的盼望,你若是能过的平稳顺遂,我也就再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而之后的事情,自己已经没有什么能为女儿或者为自己曾经的爱人做的了。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有抽身而退罢了。澜姬心里有些恍惚,原来割舍和放弃,竟然这样容易。原来自己竟然真的能够做的到,将自己期盼了二十年的嫁衣,披上自己女儿的肩头。
澜姬想了想,忽然从发上取下小小的一枚银镶翠的蝴蝶来,给纤雨别在发上。纤雨身处这世上珍宝最为密集的所在,眼见小小一枚银蝴蝶,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首饰,在六树金钗之下,几乎瞧不见那一点黯淡光泽,蛰伏在正红的牡丹花下头。
纤雨伸手摸了摸,笑道,“母妃真是小气,一身的好东西呢,却只给我这么一个银的,这东西在咱们王府里的丫头身上,都能拿出来好些个呢。”
澜姬听纤雨言语,笑了笑,又伸手把那一只小小蝴蝶往牡丹花下藏了藏,低语道,“这枚蝴蝶,虽然不值什么,却是母亲这一生最为要紧的一件首饰。如今给了你,你替我好生收着罢。”
纤雨也不知澜姬的意思,见母亲这样珍重托付,便点了头。
澜姬瞧了瞧一边的西洋自鸣钟,取过蒙面的红纱给女儿覆上,“时辰到了,你也该出去了。你哥哥把你的婚事,和他自己的一样放在了王府最上头英烈堂前的玉台上,你们在高台上拜了天地,还要去沙河里沐浴铭誓。等你们都喝了沙河的水,就是上天注定的夫妻,再也不会分开了。”
纤雨在红纱下的眼眸垂了下去,带着几分羞怯地应了。纵然这一日她已经期盼了许久,真到了的时候,仍旧如梦里头一样。她即将要离开这个牢笼一样禁锢了她十六年的昌平王府,和自己心里爱慕了三年的那个人,去往外头的广阔天地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