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慕与青罗所处之地,便是隐园了。此园隐与世间百年,如今却迎进了高氏家族以外之人。数日前敦煌战事平静,怀慕与青罗便离了敦煌城的王宫,带着麾下心腹之人退居于此,自西南挥师北上的兵力,俱由文崎、文岄和董润三人领着,驻守于敦煌城外默默守护。在敦煌人眼中,来势汹汹的上官氏,席卷了敦煌城与西北千里,却不知怎么就忽然销声匿迹了。
如今敦煌局势比之以前,虽然也是惊天之变,却并不在众人的诸多预料猜测之中。这几日冷眼旁观敦煌局势变幻,怀慕与青罗二人却在这里独守一份清静。只是怀慕和青罗心里都明白,这清静也马上就要过去了。这风暴原本就是自己带来的,哪里会能叫自己安然其外呢。
只是如今这个片刻,湖水碧于天,飞花轻似梦,与心上之人并肩而立,这片刻的安宁,谁也不想去打破。青罗立在隐园最高处,脚下的湖水蓝的澄澈,像是自己初到敦煌的时候,瞧见的胡姬的眼睛,像是天空一样奇异的蓝。这一眼传奇中的日泉,看上去并不见水流涌动,倒像是天地之间最明净的眼眸,静静地在别人都瞧不见的地方,守望着这一片大地。又像是一面透亮的镜子,在绵软金黄的大漠上安放着,安然地映着大漠上的天空,白云悠悠落入湖水,似乎也凝固成了永久的风景。湖上没有舟楫,这一汪湖水如许静谧,连两桨分波都叫人不忍为之。
隐园中盛开着柔白轻紫的桐花,一树一树绵延开去,拥簇着最圣洁无垢的湖水,和最玲珑精致的楼阁。桐花本是清明时节江南最常见的花树,如今骤然盛开在这大漠戈壁之上,又是那样如烟如雾的神秘颜色,围绕着中间圆圆一面蔚蓝,就像是仙境圣湖上飘渺的雾气。隐园修筑的楼阁不同于敦煌城中王宫的磅礴大气与奢侈华丽,反而以轻盈秀美见长。
与寻常园林不同,隐园乃是沙丘之畔湖水之滨的一座空中楼阁,依着背后起伏的黄沙漫漫,面对着日泉之水一层一层地叠错上去,而每一层都被花木掩映,时常只见飞檐一角,如天外楼宇。隐园至高之处,便是怀慕二人此时所立的这一座天外阁。站在此处,远可以尽揽敦煌大漠千里的豪迈粗犷之景,近可以俯视全园如梦如幻的婉约柔美之景。眼前所见之景的刚柔并济,呈现出最奇妙的感受。
此时在天外阁上望向脚下,那些深深浅浅的颜色彼此渗透交融,层层叠叠地掩映着楼台参差,那如同梦一样轻柔的颜色,似乎无处不在,伸出手去,却又像是捕捉不到似的。远处亭台曲廊上来往的人,有时出现在你面前,转瞬却又被那些清艳迷离的浅紫色遮掩住了,就像是穿行在仙境或者是梦境中的天外之客。此处瞧着远处的敦煌是一览无余,而近处的风景,却愈发看不清了,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或者这一处神秘的园林就是这样,看得清外头的世间,却不愿叫人瞧得清楚自己,连园中之人也都无法窥探其全貌。
从园中望去也如海市蜃楼一般,可以想见,大漠上真正看见隐园的海市蜃楼的那些人,遇见的是怎样神秘莫测的情景了。而这一座世外桃源,百年之间,也就是这样展露于人前,却又超然于世外,众口相传,却永远遮掩住轻纱一面。
从敦煌王室到高氏家族,隐园的历代之主,都延续着这一处传奇之地的神秘,并刻意营造出如此幽雅神秘的氛围。其实所有来过此间的人,都不曾忘了,看上去世外孤绝与世无争的隐园,其风云涌动的激烈,不过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敦煌罢了。
怀慕瞧着青罗伸手去摘近处的一朵桐花,笑道,“去年你们住进园子,听闻你就分在了飞蒙馆,本就是桐花最好的地方,倒没有想见,家里的花没有看见,如今倒在这里瞧见了。”
青罗点头道,“也不知这里怎么会开得出这样好的桐花。其实说起来,这花我这些年也未曾怎样见过,白桐乃是市井间最寻常的树木,家里倒不曾有的。去年我从京城出来,沿着江水往下,倒看见两岸村落里,多有种着这花的,远看着只觉得那颜色沉静素雅,几乎不像是人间该有的东西,却又与村落炊烟在一处,水边井畔,桥头渡旁都是常见的。与其他姹紫嫣红却需精心呵护的名花异卉的香花比起来,实在是美的脱俗别致。去年在家里,往春山上去,就看见青桐白桐两色树木并植,还想着什么时候能看见花开呢。”
怀慕也点头笑道,“桐花本就是清明节侯之花,江南江北一般同,想来此时家中所植,也该是花开的时候了。你从京城往西而来,柳色媚别驾,桐花夹行舟,景致想必是极好的。”
青罗微笑道,“那时节哪里想到这样的句子,于我而言,倒是那一句客里不知春去尽,满山风雨落桐花,更是合情合景。”
怀慕闻言静了一静,便知道自己无意说错了话。去年今日,清明时节,本就是春寒料峭冷雨浸窗的情景。更何况从京城离别亲人,远嫁千里西行的青罗,哪里会有欣赏如烟柳色,如雾桐花的心境呢,那些浅碧轻紫在她的眼中,想必俱是伤心颜色。
怀慕还未说话,青罗便又幽幽一句,“等闲春过三分二,凭仗桐花报与知。到了清明,三春气数已近,往日花红百媚,也不过逐水而流罢了,这桐花虽好,又能驻留几日?古人就常有桐花落尽子规啼的意思,真正到了那时节,又不知是如何伤春情境了。”
怀慕轻轻握住青罗的手,半晌才道,“清明时节本就容易伤怀,何况去年此时,你正是离别亲人之时,原是我不好,不该惹你说这样的伤心话。”顿了顿又道,“桐花颜色清淡,伤心的句子也多,还是莫要多想的好。你只需记得这一句就好,月下何所有,一树紫桐花。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
青罗心里一震,昨夜云四散,千里同月色,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这本是白乐天寄予元九的句子,然而第一次自己听人说起飞蒙馆的桐花的时候,便想到了这几句。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去年桐花半落时,她与怀慕,还是天各一方,互相揣测的陌生人,而如今的清明时节,才真正能够说一句复道正相思。
一章三遍读,一句十回吟,珍重八十字,字字化为金。自己独居飞蒙馆的时候,桐花未开,那粘着梅花香气的信笺,不过寥寥几句,自己何尝不是一章三遍,一句十回,字字千金?原来世人吟咏桐花,除了伤春字句,娇艳风景,还有这样深入人心的句子。
青罗瞧着自己手中折下的一朵桐花,掰开了怀慕握着自己的那一只手,仔细放入掌心,静静只说了一句,“桐花诗八韵,思绪一何深。以我今朝意,忆君此夜心。”
怀慕自然明白青罗的意思,也不说话,只握着手中的一朵桐花出神,半晌忽然笑道,“去年中秋,你就曾赠我一朵芙蓉,如今又赠我桐花,往后还有许多年,不知道你还有多少花儿朵儿地要给我,古人常拿女子与花互相譬喻,可见此言不假。”
青罗见他取笑自己,面上一红,伸手抚了抚身上挂着的那一枚桃花佩,转而笑道,“你却也不要抵赖,也不知是谁送了我这一枚桃花?”
怀慕笑道,“那是老先生给你做的,可不是我的意思。”
青罗嗔道,“你若是这样说,我就把这一朵扔了便是。”
怀慕忙着又拉过青罗的手笑道,“娘子可不要生气,以后有什么花儿草儿的,不论是大的小的红的白的,尽管送与我,我都贴身收着就是。”
青罗面色更红,挣脱了怀慕,又佯怒道,“不论是什么你都收着不成?还有不许在外人跟前做这样的惫懒模样儿,叫人瞧见像什么话?还有这称呼,也要改改。听着可不像是世子,倒像是乡野无赖说的言语。”
怀慕却不以为意,“世人都是这么称呼的,怎么到了我这里就是无赖的话?你原本就是我的娘子,这满世上的人,谁又不知道了?就算你此时不认,也是不成的了。难道非要守着那些规矩礼数,叫你世子妃不成?那样反倒生疏,瞧不出我们夫妻情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