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逸川见青罗的面色煞白,便捻须一笑。半晌才见青罗低声道,“王爷所说的话自然有理,只是我也是奉了家族之命前来,这样的决定,还容我好生想一想。”
高逸川满意地笑道,“公主是聪明人,给公主三天的时间,想必能有叫你我都满意的决定。老夫再提醒公主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公主如今的境遇也是这样。虽然永靖王有了吩咐,然而公主若能救回他的儿子,以后的事情,自然也都好说。等公主做了永靖王妃,还有谁敢拿这件事情来说?”
“若是一味地听从命令,等上官世子死了,公主才是真正没有回天之力了。素闻上官世子颇受西疆百姓的爱戴,就连西疆的百姓,也会怨怪公主见死不救。到时候,就算永靖王爷没有怨怪公主,只怕也极有可能用公主来顶罪,以平民愤呢。”
高逸川站起来走到门口,淡淡道,“三天,公主,老夫等你三天。若是三天之后公主还没有做出决定,只怕上官世子一世英雄,就要在这松城断送了。”
高逸川最后瞧了青罗一眼,见她紧紧蹙着眉头,满眼都是掩饰不住的震动和恐惧,心里满意地一笑。
二人走到门外,上了轿辇一路往回走,只听任连云在一边低声道,“王爷预备如何?”高逸川笑道,“一切都已经水到渠成,只等着那女子熬不住,就自然会应了我们的一切要求。”
任连云一惊道,“怎么王爷就能肯定她会如此?我看她倔强强硬得很,未必就能屈服。”
高逸川笑道,“连云,你未经□□,自然不知道这里头的奥妙。我这些日子与她下棋说话,她的脾性,我也算是摸着了一些。苏青罗虽然厉害,可据我看来,对她而言最要紧的,莫过于就是上官怀慕。若是以他的性命要挟,她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罢了。人为了自己心上之人,何等背弃仁义道德的事情,或者都可能做得出来,何况是这区区十六城池?”
高逸川许久不见答话,低头瞧了任连云一眼,笑道,“连云,你怎么不说话?我看你神色不大好。”
任连云忙收敛了脸上的神情,低声应道,“王爷说的很是,只是我的确不大明白。”
高逸川笑道,“你年岁已长,却是素性单纯,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人生情爱,最是危险不过,能不沾染便不要沾染。大丈夫于天地之间,无牵无挂才能成就大事。”
任连云忽然道,“王爷可有过遇到过,能叫王爷为了她背弃一切的人?”
高逸川想了一想,才道,“我这一生身边的女人无数,却没有真正叫我牵挂不舍之人。或者曾经有过,却也被我自己拒之门外了。连云,你要记得,对人有情,是最危险不过的事情。上官启的事情你也知道,他也算是个聪明人,只是这一辈子,总是被女人纠缠祸害,我实在为他可惜。西疆女子地位尊贵,从他的母亲封太妃到下头的王妃侧妃,哪一个不是各自谋算?我父亲就曾经说,王族女眷不得干涉政事,这才是明智之举。鸿儿的母亲已经死了,不然等他成了王爷,他的母亲也得死。我的母亲,就是这样被我的父亲在临死的那一天杀了,那已经是许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高逸川见任连云似乎略僵了僵,也叹道,“你觉得无情?看母亲被父亲杀死的时候,我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何况,我断然不会容许自己像上官启那样,为一个女人这么多年也放不下,也不会因为不忍,就冒着女子篡权的危险。我的伯父,前一位昌平王就是这样,所以我的父亲,才会在我坐上王位时杀了我的母亲。”
“从那以后他就决定,每个做上王位的人,生母都不能活着,而秘密执行这个命令的,就是你的家族。这是王族秘事,从没有人知道,除了执行命令的你家。只是我的儿子们的母亲,却都不知道这一件事,在他们生下儿子的时候,还纷纷向我进言要自己的儿子做世子,做未来的王,却不知道她们的野心成功的那一天,就是自己死去的那一天。或者是天意,她们的孩子,我的孩子,却都没有活到成年。她们悲伤于孩子的死,却不知道,这或者是她们活着的原因。”
“然而或者因为我已经老了,如今倒心软起来,对孩儿们的将来如此挂念,连我自己都觉得十分奇怪。想来这舐犊之情,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即使我也是如此。我纵横一世,杀业无数,生前风光,死后想必是要落入地狱的。也不知上天会不会因为我这最后一点善心,减轻我些罪责。”
“连云,你娶了我的女儿,我也不求你对她真心实意,只要你保护她一生平安就够了,这样对你们或者都是好事。你是将军的儿子,你也是将军,天生注定是杀人者,杀人者若是有情,对自己只会是一种煎熬,还不如没有情。”
任连云低低应了一声是,高逸川也没有多问。他老了,虽然还算硬朗,却已经骑不得马,拉不开弓。他只能坐在暖轿里,叫人抬着走。哪怕他拥有了山河万里,他也再也不能策马奔驰在连天戈壁之上了。他老了,他在异乡的雪色里,那雪色也不是自己熟悉的凛冽苍茫,带着潮湿的温柔,带着梅花的暗香,叫他本就不再清晰的眼睛,变得更加模糊起来,倒像是醉了。
他在朦胧里瞧见了少年时的沙漠,金色蔓延开,到无尽的天际。他骑着马,怀里拥着环佩叮咚的女子,穿着美丽绮艳的纱丽。那眼睛那么明亮,像是沙漠里的一泓清泉,是了,像是月牙泉那样明亮。他带着她到天际去,到绿洲去,在丝路上奔驰。
他那样年轻,如同长空上的鹰一样矫健,他能追逐到一切猎物,却追逐不到她。她火红的纱丽那样美,在朝阳下,在夕阳下,唯一更美的是她的眼睛。她像是一阵风,吹过了金色的沙漠,忽然又消失了。
自己活得太久了,久到自己都忘了,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他的身边有太多的女人,如明月皎洁,如清溪明快,环肥燕瘦,各有千秋。虽然没有一个穿过那样明艳的纱丽,没有那样的眼睛,却各有各的魅惑人心。
他有多少年没有记起她?然而在这异乡的此刻,在带着梅香的雪里,暗沉沉的天幕下,群山环抱的小城里,他忽然记起了她,记起了自己年轻的岁月,一望无际的沙漠莽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