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看得清楚了。他原来也是这样简单的一个人,有着自己的志向抱负,有自己愿意生死追随的人,有自己怀念回忆的时光,也有自己觉得悲伤感慨的曲调。他不再是那个莫测的先生,只是一个男人。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心里烧着一把火,眼里有着比眼前的人和事更广阔的世界。
侍书觉得澎涞的神情像是最为简单的少年郎,有着抱负,有着欢喜和失落。她在这时候才相信,先生也是有情的,尽管他流露出的这情,并不是对自己。然而她一开始觉得离他近了些,却又觉得远了。
他的世界那样大,她却不在其中。甚至于,她是被他完全隔绝于自己的世界之外的,因为她是青罗身边的人,总有一天,会变成他的敌人。侍书和青罗在一起十几年,从来只觉得安稳适意,在这一刻,她却忽然有了一瞬间的动摇。
侍书心里这些话,青罗自然是不知道的。只是一边的倚檀看了,却微有所动。与青罗不同,她和侍书一起并没有多深的情分,倚檀的心里,心心念念只有一个怀慕才是要紧的。虽然她也有几分怜悯侍书的一份痴情,然而侍书若是有意无意地做了什么妨害了怀慕的事情,自己也是决不能容了她的。
青罗对于侍书与自己的姐妹之情、主仆之义十分有把握,倚檀却不同。她太明白这样的情意,她为了自己的情意,可以包容天下人,却也可以同样背弃天下人,侍书又如何不会?方才侍书眼中一瞬间的动摇,她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她近乎直觉地意识到,侍书是危险的,即使她是怎样的挂念着青罗,愿意为青罗出生入死,在她心里有了这一瞬的动摇开始,她就已经不能被信任。
倚檀心念一动,忽然对澎涞笑道,“先生尝尝今日的菜,都是侍书妹妹一个人做的,先生觉得如何?”
侍书不料倚檀忽然说了此事,面上一红,正欲岔开了话,却见澎涞笑答,“我这些年跟着王爷世子,也算是尝尽了玉粒金莼,却总没有这样家常的风味叫人心安。说不上好与不好,只这心安二字,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难以寻觅一二的。”
倚檀瞧了一眼侍书,似乎是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回答,略有惊讶的神色,只是眉梢眼角的羞涩欢喜却已经是藏不住的。
倚檀又对澎涞道,“我也曾听人说起先生的旧事,虽然得南安王爷倚重,富贵权势是一样不缺的,却多年孤苦一人,身边也没有亲人陪伴。想来先生心高,一般的人也入不得先生的眼睛。既然先生对侍书妹妹能说上安心二字,自然是难得的缘分,等这件事情过了,不如就请二奶奶做个主,叫侍书妹妹跟着先生罢。侍书虽然只是丫头,却是我们奶奶当做姐妹一样疼爱的,也不算辱没了先生。”
青罗听倚檀忽然提起这话,疑惑地瞧着她,却见倚檀对自己使了一个颜色,也就不说话,且瞧一瞧澎涞怎样回答。
只见澎涞搁下手中的酒杯,眉头微微蹙着,叹道,“倚檀姑娘说这样的话,就是叫我心里难受的。我虽然不是马革裹尸的将士,却也是日日走在刀锋上,出生入死的。这一生不敢求太平度日,只愿心愿得偿。我也知道自己的性子,最是喜怒无常,阴晴难测的,连世子也曾经说过我刻薄寡恩,冷血无情。侍书姑娘自然是好的,我却是配不上的。公主若是真心心疼侍书姑娘,就该给她寻一个体面安稳的人家,这才是一世的福分。至于我,就这样草草一生,也就是了。就连今日这话也不需再提,若是因为我毁损了侍书姑娘的清誉,我这一生也要不得好过了。”
倚檀又对青罗递了个眼色,青罗仔细瞧了瞧侍书,见她两眼中含着些泪意,似乎十分不舍痛心的样子。再去瞧澎涞,又自斟自饮起来,与往日的清冷沉默不同,竟也像是有什么难言之恨一般。
只有文崎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犹自吹着那一曲关山月,埙声悲苦呜咽,却又遥远辽阔,似乎能从这灯火通明的斗室之中,传到外头每一个枕戈待旦之人的梦里。倚檀亦掩了口不再说,静静地伏在桌上听着文崎吹曲。
青罗眼见着侍书的目光一直落在澎涞的身上,似乎是十分感伤的样子,却又不知如何劝起。一时酒意涌上来,听着耳畔的埙声,似乎听见了怀慕的琴声,自古分功定,唯应缺又盈。一宵当皎洁,四海尽澄清。静觉风微起,寒过雪乍倾。孤高稀此遇,吟赏倍牵情。他的才情抱负,他的志向眼光,似乎都在那一夜的曲声里对自己说了。
她想起澎涞方才说的话,或者的确是自己错了,她可能低估了他心里的抱负,可能低估了为这个抱负将要留出的鲜血。怀慕的琴声渐渐低沉下来,最后隐隐约约成了那几句,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这一场酒喝得热闹,直闹到天明,几人才各自散去。也不知这一夜,究竟谁是醉的,谁又是醒的。莫说去猜旁人,或者连自己也不知自己的醉醒。青罗被侍书和倚檀扶着回了自己房里,三人稍稍洗漱了便各自歇下,也不去管外头的事情。文崎和澎涞似乎都醉得很了,彼此搀扶着回去,大笑着说话,也不知说的是什么,外人看着竟像是相交多年的知己挚友,全然猜不出这两人时常横眉冷对,刀剑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