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任连云道,“公主如今还不明白么?世子是踏着自己兄弟姐妹的尸骸鲜血,才好容易坐上这世子的位置的。王妃几年前驾鹤西去,临死前曾经对世子言道,自己一生耗尽,杀人无数,连骨肉之情也割舍了,备受良心之责。每每梦回,见到襁褓中的一对儿女对自己流着血泪啼哭,未曾有一夜安睡。”
“一生如此,不过是为了这一个儿子,可惜到了死,也没有见到这个儿子登上王位。王爷活的太长,世子等得太久,如今已经不想再等,也已经不敢再等了。虽然世子活了下来,身子终究是被毒素侵蚀,也是常有病痛的。若再这么等下去,只怕世子撒手去了,王爷还活的好好的,一生辛苦,岂不是尽数付与流水?”
青罗点了点头道,“本来以昌平王妃的能耐,要毒死了昌平王,也不是难事。只是昌平王膝下诸子皆亡,本来就叫人疑惑,幼子体弱还好推诿,要是王爷也死了,世子纵然做了昌平王,流言如沸之下只怕也坐不安稳这位置。高世子并没有显赫亲族,唯一所恃不过是自己是唯一一个成年的儿子,名正言顺的世子。”
然而昌平王虽然没了别的子嗣,却还有亲族子侄在,若是众人皆不服世子,只怕要从这些人中择出一个继承爵位,或者有人自立为王也未可知。所以对世子而言,继承王位最要紧的,便是名正言顺二字,否则纵然一生计算,也都是镜花水月与人作嫁。所以世子虽然焦急,却也一时无法可想并不能对王爷下手。”
“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就是我来了松城。若是我能除了昌平王,有人替世子担着这个罪名,自然世子子袭父位,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本来将军自己下手,再推脱给我们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万一有人细查问起来,倒是容易落了行迹。如今只管叫我们自己想了法子动手,就算东窗事发,将军和高世子也能退推作不知的。”
任连云正欲称是,青罗忽然直视着他笑问道,“只是我有一点疑惑,松城虽然是西疆城池,如今城中多寡之势,却一目了然。功成之后,世子若是振臂一呼要为老王爷报仇,必然是群情激奋势不可挡。”
“本来西疆目前的局势,可说大半都是对昌平王有利的,常言道哀兵必胜,高世子若趁着这一把火,我与怀慕自然是难以活命,西疆也必然遭受重创,世子更是能尽得人心。就算是将我二人扣而不杀,之前老王爷的筹谋计算,世子仍旧能从中获利,我却如何相信,世子在事成之后能信守诺言,将我等送出松城呢?将军和我都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世子是在生杀之中活到如今的,若说世子是个守信重诺的君子,如今以我的处境,实在不能不存些疑惑,不知将军要如何为青罗解惑?”
任连云见青罗问的犀利,也就不加掩饰,直言道,“公主说的很是,世子与公主之间的约定,并非君子之约,而是利益之约,既然有利益,也就有彼此牵制。公主方才已经说到,世子最要紧的就数名正言顺地继承王位。世子等了五十年才等到这一日,自己也知道时日无多,唯一所求,不过是安稳做几年的王爷。若是毁了与公主和上官世子之间的约定,一时之间或者有利可图,却也势必要卷入与西疆的纷争之中了,生死成败,谁又能说得清呢。世子好容易坐上王位,断然不会将自己之余陷阱之中的。”
青罗想起昨夜怀慕说的话,“高鸿本来按高逸川的吩咐,是该留在敦煌驻守的,却因为自己的私心,偷偷也来了松城,此时机密,任连云却不知我已经知晓。所以敦煌此时城中空虚,正是围魏救赵、一举歼之的好时机。若说事成之后,他也不敢十分为难于我们,若是被我们走了出去,把他所做的事情公之于众,他想要稳坐王位安度晚年,也是不可能的了。若以事成之时,他自然是不会轻易现身,只会袖手旁观,任由我们去。高逸川死了,松城的其他人虽然会追截我们,却也是群龙无首,不比现下,我们想要出去,也会容易的多。至于我们走脱了之后,高鸿做了昌平王,幕僚群臣自然是要他为先王报仇的,以他的心思,多半要以时机未到局势未稳为借口拖上一拖,想必西北众人有主战的,他都会打压了去以稳固自己权位,这更是我们的机会。只要我们走脱了出去,西北就再也没有什么威胁的筹码,相反我们有了他们的把柄有占了先机,想要永绝后患,就如瓮中捉鳖一般手到擒来。”
自然这样的言语是不能叫任连云知晓的,青罗只是放心微笑,和缓了语气道,“既然将军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只是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怀慕?今日与昌平王相见,王爷始终没有说起这件事情,叫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任连云道,“昨夜公主见到上官世子,就知道世子在松城并没有受多少苦楚,王爷虽然拘着他,却也以礼相待,并没有怠慢。只是如昨夜一般相见,实在是险而又险,公主也见了,我虽然是奉命看顾上官世子的人,却也不敢叫公主和上官世子在城中相见,还是借了王爷请公主入城的名义,才勉强安排了昨日之事,也是怕单凭我一人之言不足以取信公主,不得已而为之。所以公主若是想救上官世子,还要按捺得住,不要露了马脚才好,一时之间只怕也见不到,还要看老王爷的意思。我看老王爷之所以不提,也是要压一压公主的锐气,过几日时候到了,自然就有了说法的。若是有什么不测,我自然也会保护上官世子的平安。”
青罗点头道,“我这样心思将军自然能够体谅,若不能确保怀慕于我一起走出松城,我是断然不会出手的。何况如今看来,昌平王对我还是有诸多忌讳防范,既然是这样,将军嘱托的事情,一时之间也不好贸然下手,还是要等待时机,有完全把握之时再行事才好。将军试想,万一事情败露了,我一身一命不足惜,只怕高世子一生之功也就随我夫妻一起葬在此处了。所以将军也替我向高世子传一句话,若想彼此心愿得偿,也不要急于一时,只敬候佳音便是。”
任连云听了青罗此话,觉得十分有理,便点头道,“公主金玉之言,末将自然代为转达。”青罗微笑道,“想来高世子远在敦煌,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将军也自然能替高世子做主的,只请将军随机应变,莫要错失良机才好。”
青罗语毕,果然见任连云神色间有了一瞬凝滞,方才淡淡道,“末将自然一切事情都遵世子之命行事的,只是公主放心,此事谋划已久,不会有什么差池的。”
青罗见他神色,心里更是肯定高鸿亦在松城,心里更是定了几分,微笑道,“这样最好,我也安心了。”又往前瞧了一眼道,“想来前头就是驿站,将军有要务在身,自然也不需多送,我自己走几步就是。”
任连云想来也是不愿再多言,对青罗行了一礼便退下。青罗瞧着任连云慢慢消失在街角,不过转眼,那些沉重的兵甲之声,就又在耳边响起,一声一声迫人,像是随处都埋藏着杀机一般。
青罗心里的不安愧疚在这刀兵之声里反而淡了,她想起方才任连云虽说的一句话,所谓狠毒,也不过是为了活命。就像在战场上,杀人不论罪,不过是因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死不休而已。而在王侯之家,何尝不也是这样?杀人不见血,争的抢的,虽然是名位权力,何尝不也是生死之争呢?得了,便是活,失了便是死,因为若是别人活着,便也容不得你,所以活着的时候也不敢容着别人。
青罗默默地往前走,只觉得那些刀锋样的眼光落在身上,却也不以为意。立在驿站门前,也并不进去,反而转回身去望向那暗沉沉的夜巷。看着被街上兵士们手中零星的孤灯照的蒙蒙亮的雪夜,这样安静恬然,却也埋伏着多少黑暗的阴谋。雪夜里每一个静坐的人,心里都在算计着自己的生,和别人的死,只看到最后,是谁比谁多算了一步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又知道自己是不是最后一个?怀思以为自己算计的是怀慕,却不知后面还有高逸川算计着,高逸川以为自己算计了怀思,却不知后面还有自己的儿子,高鸿以为算计了自己的父亲,又不知自己和怀慕又在算计着他,竟成了这样一个循环的结。自己以为怀慕和自己是这最后一环,以为别人的生死都在自己的手里,故而不忍,然而谁又知道身后再没有别人?若是自己手软心慈,这一道环,就会断在自己这里。她不能心慈手软,否则赔上的就是自己的性命。青罗闭了闭眼睛,手中的那个瓷瓶仍旧是冰凉,像是沁到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