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彩笼尘,金吾掠路。海风吹断楼台雾,无人知是上元时,一夜月明无著处。
早是禁烟,朝来冻雨。东风自放银花树。雪晴须有踏青时,不成也待明年去。
青罗第二日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四周景象十分陌生,一时竟然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半坐起了身,瞧着窗上合欢连理的木纹后头糊着银红色的霞影纱,却并没有漏进天光,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外头的风雪停歇了没有。
离自己五步以外的红木圆几上头搁着酒壶酒盏,还有一枝红梅斜着,开的倒好。屋里点着的红烛烧了一半,倒结着重重的灯花,煞是好看,忽然又滴落一滴烛泪到了莲花样的烛台上头,发出轻微一声响。只是那烛泪红艳艳的,只觉得喜庆好看,想来是团圆吉祥的意思吧。
青罗略略低头,瞧着自己身边那一张熟悉的面孔,面上一红,心里却是安慰了。是了,相逢不是梦里,梦醒了,他却仍旧在自己身边。她还记得昨夜仿佛听见他和自己说,这一生一世,他也再不会离开她了。
一生一世是多久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听起来似乎这样长,又这样短,然而无论如何,身边的这个人能够陪在自己身边,似乎也就够了。她记得新婚之夜,他对自己说,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了,高山广川也好,大漠飞雪也好,都由得她自由来去。
那时候自己期盼的,不过就是这些吧?这才把自己的一颗心,安放到了他身边,以为是有一日要离开的,却不知怎么,慢慢地和他络在了一起,等到了这一刻,高山广川也好,大漠飞雪也好,她也是想和他一起去的。青罗瞧着帐子上头悬着的龙凤联珠配,完完满满的样子,眼前虽没有如林的龙凤烛,倒更像是洞房花烛的良夜。
青罗伸手挽起怀慕的一绺头发,与自己的结在一处。终于到了这一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从自己出嫁的时候就听见的这几句,昔日只觉叫自己刺心的是前头这几句,结发恩爱,只觉得是笑话一场。
等那一日和他心心相映,走上燕婉桥,想到这几句,只觉得心如浸在蜜里头一般。后来分别了,她才知道,原来这一首诗,后头还有那么多的字句,纵然前头的话成了真,后头的话,才是叫人心酸的。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欢,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原来这一首诗,原本想说的就不是新婚的欢聚喜悦,而是分别的悲伤和承诺。留别妻,留别妻,一去千里的人,也早就知道相见无期,生死难料。所能承诺的,只有那一句,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从开头的结发恩爱,到末句的生死不离,她这才明白,所谓夫妻,原来就是这样的。
从最初的欢娱相聚,慢慢沉淀成了安静到带着哀伤的承诺。不言欢娱,不言恩爱,只有不离不弃而已。有了这一句,似乎就不是寻常的离别愁苦了,一字一句如几千斤重,细细咀嚼着,像是酿好的陈年酒,回味悠长。
她何其幸运,等不到生而来归,却也不用守着死后相思,她来寻找行役疆场的人,所幸被她找见。她还记得那一句,结发年已迟,征行去何早。她在听闻他出事的那一刻,就想到了这一句话。他们曾有过相聚的时候,只恨相知太晚,离别太早。她在那时候那样恐惧那样后悔,恐惧这相见当真无期,后悔自己曾经的躲闪退缩,虚掷了多少辰光。所幸这离别,终究是到头了。如今他就在自己身边,无期的相见,过了这样久,也终究是叫她等到了。
青罗侧转头去,瞧那悬在帐子最里头的玉佩,忽然听见有人在自己耳后问道,“你想着什么,这样出神?”
青罗也不回头,只轻声道,“我想着那一日送你走,也是这样,把头发都结在了一处。当日只知道是结发为夫妻的许诺,却忘了这诗本是苏武留给妻子的,他一去那样多年,纵然暮年终能回返,当真是及至见君归,君归妾已老了。早知道后头是这样的句子,我当日就不该说这句话的。”
怀慕轻笑了一声儿道,“偏你心思这样重。即使如此,怎么今日相逢,你又要做这样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