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等人一路往松城去,心里那种忧心与不安却像是淡了些,似乎像是另一次无拘无束的旅行了。西北起了战事,自蓉城往西北一路,越走便越觉得气氛不对。
起先两日倒还好,还是十分平静的样子,蓉城附近并无战事,旷野里却常常见有难民拖家带口的往东南跋涉,问起来都是与西北交界之处逃难而来的。里头多有小孩子,手脚冻得通红,十分可怜,却仍旧只能光着脚在雪地里头走。有的婴孩年纪太幼,就在冰天雪地里头被冻死了,母亲却犹自抱在怀里不肯撒手。难民的队伍里头,常听见痛彻心扉的哭声。青罗等人不忍,常常施舍下银两衣物。
及至与松城越来越近,情景越来越叫人寒心。西北与西疆之间的战事,多半爆发在这一带,纵然没有大的战事,数十年来,也是兵戈不断,百姓流离。松城东南原本是腹地并无这样动荡,然而这几月却忽然而起,更显凄凉。
沿途土地渐渐荒凉,有些村落被一把火烧尽了,只留着几个老弱病残,连逃难的气力也没有了,只有躲在倾圮的茅棚下裹着条破被子度日,挨一日是一日,等死罢了。连哭声也渐渐不再有,死亡每时每处都有,似乎已经看的麻木了。有相识的人,挣扎了起来埋了,还期盼着自己死去的时候,也能有人愿意花这些气力为自己送葬。
有时路过昔日的战场,能看见满地的死人,多半是年轻的军士,也有作寻常百姓打扮的,都是一样青白的脸色,就那样横七竖八地躺着,犹自争着眼睛,停在死亡那一刻的神情。也不知死去了多久,身上覆着厚厚的积雪,也无人去管。想必那些曾经流淌过的热血,都已经深深沁到了白雪之下的土地里头去了,再也不会温热。来年春来花发,不知是不是血一样的颜色?
每到如此的场景,文崎便会默默地下了马,点起火把一切都埋葬了去。青罗总是立在一边看着,那些年轻的脸,有些仍残留着昔日的豪情,有些浮现着难以遮掩的恐惧,每一张脸都是不同的。然而所有的人,一切的战争、生命、死亡,那些人曾经有过的或悲苦或欢喜的,就都被埋葬了,成了雪白天地之间一片刺目的黑,却又被一阵风来,就吹散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青罗忽然想起宝玉曾经说的一句话,若是能和你们一处化灰化烟,就是死了,也是甘愿的。是了,这世间,生在一处艰难,却原来连死在一处,也是这样的艰难。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些人心上心心念念的人,不知还在何处,远远的盼着他们的归来。而他们,却再不会回来了,化成了旷野里的一阵风,一阵烟,不知能不能回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青罗第一次瞧见尸横遍野的景象,几乎唬的从马背上掉了下来,转瞬间却又只觉得悲凉。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她总算明白了,什么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她的夫君远赴边疆一朝不见,她就是这样的忧心焦灼,而这些人,他们面对的也是死去的至亲,或者是死在战场上父亲,丈夫,兄弟,儿子,或者是死在身边的母亲,妻妹,女儿和自己。这样的痛,又岂是自己能够明白的?她本来怜悯那些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女子,然而她们的痛苦,还是远远知道一个噩耗,是红楼碧阙里零落如雨的泪珠。而这些人,却是自己便沉沦在这无边的苦海里头,生无可居,死无可葬,连血和泪都显得奢侈,只有麻木地走到尽头。
青罗的神色日益沉静了下来,那种最初的恐惧消失了,只留下悲悯。她不喜战事,却也知道一句话,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她并没有修到圣人的境界,怀柔天下,以战止战,大多数人都是如此。
然而她看着西疆百姓麻木的痛苦的神情,她忽然在想,这样的战争,究竟是上下齐心保家卫国,还是上官氏家族的利益驱使?这些死去亲人的百姓,他们心里,究竟怎么想这从天而降夺去他们所有的战争?
她犹自记得,新婚之夜怀慕曾经对自己说过,至于如今的战,才能有将来的和。他也曾经对自己说过,他们上官氏一族,也要保住自己生存的权利。然而他们的权利,是不是害了更多的人?若真是弃甲投降,是不是这些人,也都不必再如此痛苦?天下之事,本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那么她们这些人,誓死守着自己拥有的,是不是只是平添了旁人的痛苦?而即使他们放下了所有求得了天下一统的和,这战,仍旧是自己阻不住的,只要人有欲望,就总有战事。或者是自己想得太天真,这世上的苦乐,原不是人力能够阻挡得住的。
连着晴了几日,却紧接着又是一场大雪,重新覆盖了一切。那些倔强露出来的土地草木的颜色,和世间的一切丑陋罪恶,都重又被覆盖到一片纯粹的白里头。只是平野也好,山路也罢,穿过无数人的生死,也不过就是这么一步一步地走,离自己要去的地方愈来愈近,不论前头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青罗渐渐地习惯了这样马背上的日子,马术也愈来愈精,纵马疾驰的时候,似乎什么都不必多想,心里的郁闷也就觉得爽快了许多,那些死亡的阴影,就似被自己甩在了后头。文崎也就不再管她,只远远看得见,便由得她去。。
这一日已是腊月廿九,据松城也只有一日的路程。暮色将合,一行人正走到两山之间的峡谷,壁立千仞,中间的道路却是平缓笔直,倒像是本身完整的一座山峰,被当中劈开做了两半。最妙的是,两边山崖上竟生着无数腊梅,此时开得极盛,腊梅花香本就浓郁带着些微的酒气,此时千万株开在一处,真像是酒香郁郁。
入得谷中,那香味铺天盖地的,叫人如饮醇酒,沉醉其中。忽然一阵风过来,两边崖壁上头簌簌落下了万朵枯梅,轻薄的花瓣如一阵浅金色的雨,落在人的肩上发间。前头的雪地上从没有人行,如锦缎一样的平整,无数朵腊梅落下来,疏疏密密嵌在雪地上,像是极好的玉版纸上头撒了熏了梅香的金粉簌簌,煞是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