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暮色时分,总算是穿过苍华山主峰一带,山势渐渐平缓下来。马车忽然停了下来,九儿隔着帘子回话道,“奶奶,前头有一段路上结了冰,马车只怕要打滑的,奶奶坐在里头不大妥当,倒不如下了车,叫倚檀和侍书姐姐扶着走倒好。”
青罗应了声,也不去管犹自坐着的澎涞,自己便下了车。只见夕阳渐渐沉落了下去,眼前却是开阔了许多,叫人心情舒畅了几分。前头不远处可见一个小小村路,在最后一抹余晖之中拥在几片疏疏朗朗的树林之间,泛着一点暗暗的蓝色,悠然拂着几处炊烟。村庄前头蜿蜒着一条山溪,在雪白世界里头被那余晖映上些亮色,倒显得十分夺目。溪边林上忽然掠过几群飞鸟,一掠而过,倒像是十分匆忙的样子,黑幽幽的翅尖上闪起一点金光,忽然又黯了。
倚檀和侍书也已经从后头的车上下来,一左一右扶住了青罗,慢慢地往下头走。这一段破路也不抖,想来是冰雪被踩踏得多了,竟结成了厚厚一层冰,几乎能映的出人影儿来。
青罗自然是没见过这个的,倒也觉得有趣。一边走一边就笑道,“在家里的时候,也听嬷嬷们说起,外头小孩子们到了河上结冰的时候总要上去嬉戏的,我就一直也想着什么时候能见识见识的,只是苦无机会,今日倒是得偿心愿了。”
侍书也笑道,“奶奶还说呢,七八岁上趁着那、花园子里头的水池冻上了便偷偷溜了出去,才一只脚踩上去,就被嬷嬷们瞧见,也不敢说奶奶,就把我和翠墨一顿骂。”
青罗笑道,“如此竟是我对不住你了。
倚檀也抿嘴儿笑道,“倒不想奶奶小时候是这样的顽皮性子,怎么如今竟这样沉静下来了呢。”
侍书见倚檀竟开口和姑娘说笑,瞧着青罗面上神色也是十分随意放松,心里有些差异,也就没顾得上说话儿。
却听青罗笑道,“我自是没有什么,倒是你,难得有这样的时候,也罢,就叫你好生乐一乐。”说着忽然松了手去,就把倚檀往前头一推。
倚檀本是小心翼翼地扶着,不料忽然脱了手去,足下立不住,又没有课扶持的东西,整个人便在那雪地里头左右转着圈子,左支右绌十分慌乱。转了十余步开去,才勉强抓住边上伸出来的一段松枝稳住了,一张脸已经唬的煞白,只捂着胸口在那里喘气。
倚檀素日走路都是目不斜视的,青罗和侍书哪里见过她这样,都掌不住都笑了瞧起来。
青罗更是打趣儿道,“我曾闻得京城中有擅冰嬉者,翩如惊鸿,宛如游龙,几乎像是要凌波飞去的仙子一般。如今此情此情,却算是什么?我竟不知如何来评了。”
倚檀红了脸道,“奶奶是北地人,不比我们西疆,水气地气都暖,纵然有这样大的风雪,那河里也不过薄薄冻上一层,哪里有人会玩这个。”说着忽然促狭一笑道,“奶奶且不要说我,难道奶奶竟是会的?”说着便作势欲推青罗一把,却又被侍书笑着拦住。
三人在这野地乡间忽然兴起,一时混忘了心里的忧思,流露出小女儿情态来。后头的戍卫离得远,正在慢慢将马车和马匹牵下来,只有紧跟着后天的文崎和澎涞看的清楚。
这三个女子倒是出乎他们的意料,比世上多数男儿都更为果决英勇,明知前路不测还争先恐后得跟了来,却又在这样的时刻,还能这样开怀一笑,可知女儿心思,与男子当真是不同的。古诗中常有形容女子一笑,宛如花开的句子,此时倒当真明白这意思了。
方文崎心里忽然想起了崔道融梅花诗里头的两句,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便是如今这样吧?还有那一句,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香闻流水处,影落野人家。此时此景,倒真像是琉璃世界开出的寒梅几树,独占了群芳颜色。
晚间众人便在这市镇之中,寻了一处歇下。这村落不大,也没有什么客栈,文崎身上带有王府令牌,却也不便轻易示人,只好众人谎称是路过的商旅借宿,求了村里的长老,安排了住处。那老者瞧了为首的几人一眼,似在忖度各人身份,半晌点了点头,嘱咐了儿子儿媳带了众人去。
这一位像是有些基业的,除了自家人住着的正院之外,跨院里倒还空着,只是堆了好些杂物,只能收拾出两间干净空房,便安排青罗和两个丫头、文崎、澎涞几人住了。其余的人只有分散到各处去。文崎略想了一想,也只有这样最为妥当,虽然随性的人不在身边,有自己在想来也是无防的,便一言不发地便往自己屋里去,也不去理会澎涞。澎涞倒也不以为意,神色从容地便跟了去。
不一时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因为各人屋里地方有限,也不甚方便,青罗几个便在院中的一个小小草棚子底下围坐一处。不过是农家的粗茶淡饭,众人倒也无话。文崎和澎涞都是常在军中的,这样饮食也习以为常自然没什么说的,青罗昔日和苏衡一路过来也是这样,侍书和倚檀倒是没有在外头这样过,心思却也都不在这上头,见众人都没有什么话说,便也就如常饮食。
侍书见青罗搁下了手里的筷子,便接过了碗盛了些热汤道,“奶奶喝些吧,坐在这风地里,吸进了冷风可怎么好。”
青罗笑着接过了,澎涞却忽然道,“依我看,这样的称呼还是免了就是。我看着这些人的样子,想来是扮作商旅的,如今称呼上却总是乱着。本来公主就作个大户人家的奶奶也不是不可,只是文崎兄和公主在一起,却实在不似夫妻,也不便这样称呼的。若说文崎兄是娘家兄长或是夫家表亲,也没有年轻女子不跟着自己夫君,倒和旁的人一起出来的道理。若说是寻常家人,以文崎兄的气度自然也是不像。如此想来,倒是要想一想如何称呼才好。”
青罗还问怎样,方文崎冷淡如冰的面上就掠过一丝尴尬神色来,澎涞一眼瞧见,只是笑道,“依我看,公主年纪甚轻,与其说是奶奶,倒不如只说是姑娘,文崎兄就作公主的兄长,我就是公子府中管事的先生,只怕这样倒还好些。我听说西疆不比京中,即便是王侯之家,兄妹一起出行也是常有的,如此倒省了许多尴尬。”
方文崎一想,领命护送青罗之时,也就想到了身份称呼这一层,澎涞如此安排,倒是省了些麻烦,便点了点头应了。倚檀便也和侍书一般称呼青罗为姑娘,澎涞也依样称呼,又呼文崎为三爷。
青罗初见文崎时便以兄呼之,此时倒仍旧这样,只是亲兄妹不便称呼名字,文崎在堂兄弟中行三,便叫一声三哥哥。文崎家中姊妹名字皆以清字为序,青罗的名字倒也十分相近,倒真像是自家的姊妹,叫一声姐妹也罢了。依着怀慕的排行该是二嫂子才是,只是青罗年纪比自己小些,便叫了她一声二妹妹。
青罗心里苦笑一阵,似乎自己每一次要往一个未知的地方去,就总要顶替了另一个人的身份,假扮了兄妹悄悄行事。那一次是苏衡,这一次是文崎。上一回是作为一个死去多年的人,这一回是作为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人。自己的身份,自己是谁,似乎越来越难以说得清楚了。
只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自己是谁都好,唯一重要的,是自己到了道路的彼端的时候,是尽头等着自己的那个人的妻子,这就够了。她再不会因为自己身份的混乱掩饰而感到迷失了自己,因为她已经有了自己在这天地间的立足处,姓名为何身份为何,就都不在是安定自己内心的必要存在了。
如此定下了称呼,各人倒像是都松快了些一般,倒真有些旅途的情致了。既然不称为公主将军,自然也就少了那些国事沉重。只是青罗心里放不下怀慕,便仍旧蹙眉问道,“三哥哥,我们此番往松城去,需多少时日?”
文崎想了想道,“松城较平城近了许多,如今是十七,若是一路紧着赶路,又不逢上雨雪天气道路平稳,也不过十多天就到了。”说着顿了顿又道,“只是连着晴日,这雪渐渐化开了,路上却要结了冰,马匹就罢了,马车倒更是不好走,只怕要打滑的,只好慢慢地走。或者陷进了什么泥沼,那就要耽搁许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