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亭子没有几步,却忽然瞧见一个人脸色煞白的立在路上,青罗本出来的隐秘,不防瞧见有人悄无声息地在这里,不由得一惊,仔细一瞧却是倚檀。青罗也不知方才的话叫她听去了多少,只是瞧着模样,只怕是瞒不住了。
青罗心里正寻思着如何开口,倚檀却忽地跪下道,“二奶奶,请千万带了倚檀同去。”
青罗听了这话,知道方才所说,她是一字不漏地听得明白了。倚檀本就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只怕这些日子自己忧心忡忡,虽然刻意瞒着众人,也都落入了她眼睛里头。
话到此处,也无谓再说些别的,青罗只叹道,“既然你这样说,我也不瞒着你。你自然听到我刚才的话,此去凶险万分,生死未卜,连侍书翠墨我是都不预备带着去的,你又何必跟着我去涉险呢?这家里头千头万绪,还要你替我收拾周全呢。”
倚檀却丝毫不为所动,仍旧直挺挺地跪在地下,也不说话,只抬头望着青罗。
青罗回忆起这半年以来倚檀跟在自己身边的模样,自己刚入王府的那些日子,一应大小的事情若不是倚檀时时提点,也不能这样顺遂。然而倚檀虽然最是体贴照顾,却总是隔了一层似的,面上的那一层笑,永远像是浮在上头,并不曾到了心里。自己犹自记得初到永慕堂的时候,曾经和她说过些体己的话,她却总是淡淡然地、恭敬有礼地回避了去,说些谦恭有礼的体面话儿。
青罗回想起自己昔日在闺中,其实对待身边服侍的丫头们,并不是十分亲近的,虽然也说笑取乐,规矩却也是严谨,即便是侍书翠墨等人与自己一处长大,却并不似紫鹃于黛玉、晴雯于宝玉那般的亲切。如今想来,或者是因为自己乃是庶出女儿的身份,每每旁人说了句什么冒犯的话,也不管是有心无心,总觉得是旁人因为身份看轻了自己,这才总是端起一副小姐的模样儿来唯恐人笑话。日子久了,下人们也都只道自己是个厉害的,这才得了个玫瑰花儿的名。
等出了阁,顶了个尊荣无匹的身份,却又只觉得空荡寂寞,旁人给的一切尊荣仰视,其实都不是给自己的。而昔年跟在自己身边的人,这才觉得亲近如手足。
这半年以来,青罗的性子,其实已然柔和了许多,尤其是对身边的人,已经是十分的亲切真诚,再不是昔年的样子,丫头们也自然都欢喜,与自己也渐渐少了许多规矩。莫说是翠墨如今已经全然不怕自己,有时候端起样子来假意叱责几句,她也不放在心上,连砚香以下的这些小丫头们也常常敢于自己取笑,直到这些时候自己理事立了许多规矩,在外头才好了些,回了自己屋里,仍旧是嬉闹一处。而只有一个倚檀,总是那样温温地待着自己,不冷不热的样子,又叫人挑不出一丝儿错处。
青罗仔细瞧了瞧倚檀在夜色里头如雪一样皎白的一张面孔,忽然觉得就像是见着了那一夜自己在永慕堂揽镜自照的模样,惊慌恐惧,却又有了生死不顾的勇气。她突然间明白了,这个素日沉默寡言的侍女,早就在自己之前,对自己的丈夫种下了相思。
这是太寻常的事情,从京城到西疆,似乎每一个王公子弟的身边都有这样的女子。譬如宝玉身边的袭人,怀思身边的翎燕,还有自己的母亲。她们从情窦初开、略知人事的时候开始,就把自己终日相伴的那唯一的一个男人认作了终身的依靠。这怨不得她们,她们短暂的一生,所有的光阴都在守护这个人上头,以他的悲喜为悲喜。那个人就是她们的一切,她们所能熟知的全部世界,她们又怎能不把这个人当做自己的全部依靠呢?
而她们奉献了自己的一生,所能盼望的最好结局,却又只能是这个男人未来迎娶的妻子是个温和些的主母,自己过得略微有些尊严。自然里头有些不是如此柔顺的,譬如安氏,就能掀起如今这样的轩然大波。
这样的女人都说是不安分,仔细想想,虽然手腕毒辣可恨,说到底却也都是可怜的。然而大多数的女子,都是这样胆怯的,在卑微小心的期盼之中过了一生,就连自己那个生性泼辣的母亲,不也是在贾母、王夫人甚至的凤姐的眼色中噤若寒蝉么?即便是一切都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候,就已经担起了这一份心,仔细瞧着周围,忖度着日后会是哪一家的姑娘,能够和自己终身依靠的那个人结成连理。
青罗不能不承认,自己对倚檀一直是有些忌惮的。她虽然从没有想到倚檀对怀慕的感情能深厚至此,却也总有意无意地防范着她。在青罗心里,倚檀似乎比自己更像是这个王府的主人,她熟知一切,不温不火,怀慕下头的所有人对她都恭敬和气。青罗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思实在不甚光明,说到底,倚檀从没有真正威胁过自己,她对着自己的时候,总是恭顺谦卑的。
然而她就是克制不住自己心里头说不分明的一点妒忌和猜忌,尤其是在翎燕跟了怀思之后,这种防范就更深了一层。究竟自己这十几年见过的这些男人里头,哪一个没有一两个姨娘是旧日服侍自己的丫头?长辈们还说是体己人儿,伺候更放心些,叫正室的妻子厚待。几乎所有人都在明着按着告诉自己,她也是脱离不了这样的宿命的。就为着这样的猜忌,她渐渐疏远倚檀,叫她只成为自己身边寻常的侍女,仿佛这样自己才能安心些。
青罗低头瞧着这个分明是倾慕自己丈夫的女子,她本来应该恨她的不守本分,嫉妒她在自己之前对怀慕的了解陪伴。如果换一个时候知道这样的事,或者自己就会和葛氏一样,忍不住心中的忿恨,最终却也不得不忍受着她的存在,做一对熟稔亲密又彼此防范的主仆,勾心斗角地过一生。
然而在这一刻,这个女子坚定地跪在自己身边,要求着和自己一起赴死的权利,自己却没有办法恨她。在这样的生死面前,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感情,和自己一样真挚。她和自己一样,只是放不下自己心里牵挂的那个人罢了。
即使那个人是自己的夫君,在这一刻,青罗也没有办法否决这样的感情。她甚至怜悯倚檀,怜悯她如无数女人一样,陷进了这个只会带来痛苦的宿命,她原本可以不必如此,然而谁又能管的住自己的心呢?她也尊敬她,她对怀慕的感情如此热烈,足以叫她舍下生命,追随自己去奔赴遥远的坎坷路途。她甚至不是他的妻妾,却早就已经把自己当做这个人的一部分。这样的感情,叫人觉得可怜,却也不能不肃然起敬。
青罗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拒绝她,只好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