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和园子里头不同,宜园中乃是山水花木为主,楼阁台榭皆是点缀其中,而王府中却是山光水色诸般风致皆在四围垣墙之内,内秀而不外露。那些往日金碧辉煌的装饰,金色朱红都被沉沉的白雪覆盖了,倒显得之分幽静。偶然露出一两株松柏梅花,倒是十分生气勃勃。有时候走在巷子里头,分明闻得见梅香,却不见梅枝,倒也是十分有趣。
到了永思堂,葛氏笑吟吟地请了众人进去。出人意料,永思堂里头仍旧是一派安然,丝毫不见颓势,倒是有些喜气洋洋的。仔细瞧起来,才发觉是窗子上头贴了各式各样的窗花,极尽精美。既然说是要来瞧翎燕,众人也就没有再葛氏的正房之中多做停留,在院子里头稍稍站了一站,便进了燕来小院。
众人本就少来永思堂,何况是翎燕所住的燕来小院,皆是第一次见。只见那院子里头收拾得极为讲究,一应东西都是最好的,更布置着许多安胎定神的装饰吉祥之物。众人一路走进去,一面感慨怀思疼宠妾室,将这里收拾得比之葛氏的屋子也不差许多,见葛氏神色从容,有觉她也是有涵养的人,竟然也忍了这许久,怀思出征这许多日子,倒也不曾薄待了她。只是今日邀众人都来瞧,倒是不知是什么意思了。
青罗见了门楣上头怀思亲笔题着的燕来两个字,自然知道是洞房燕里头清晓洞房开,佳人喜燕来的句子,不免暗道怀思对翎燕的情意,心中对葛氏倒有些怜悯起来。见她面上仍旧淡淡笑着,想起她初闻这个消息的时候的震惊愤怒,更觉得有些悲凉。
青罗忽然想起,不知有多少人曾经对自己说过,哪有男人一辈子只有一个女人的呢,想到自己身上,又有些忧思起来。跟着众人进了里间一间小小的厅,里头也燃着十足十的炭火,十分暖和,众人都把身上的斗篷脱了下来,各自找了地方坐,只叫丫头回话去。
翎燕本来在里头歪着,忽然听了丫头香槐的回话,道是各屋里的主子都来了,忙起身要迎出来。正要出去,却又顿了一顿,悄声问香槐道,“你瞧这一回来了这样多的人,是为了什么?”
香槐本也是安氏身边的小丫头,因为素来和翎燕要好,翎燕做了姨娘,便跟过来伺候,也算是翎燕的心腹之人了。见翎燕如此问,想了一想道,“我看众人神色都好,不像是来闹什么的样子。何况姨娘你现在身份贵重,怀着的是王府的长王孙,虽然大爷不在,也没有人能伤得了你的。我看不过就是这些日子咱们这边不大好,大奶奶心里头不顺,一时也没有法子,用姨娘的身子压一压那些瞧不起咱们的人罢了。”
翎燕冷笑道,“我的孩子,自然是我的,与她什么相干?”想了想又道,“也罢了,如今大爷不在屋里,云主子和大奶奶的面子若是丢得干净了,我们这里也未必就能置身事外,覆巢之下无完卵,我也要尽力保全了她们才是,少不得要陪着演戏,做出一副姐妹情深,主仆和顺的样子来。好容易清净了这些日子,竟又有了这样的事情,真真叫人心烦。”说着便扶着香槐出去。
众人见翎燕出来,俯身便要向众人行礼。翎燕此时六个月的身子已经十分明显,走起路来也慢悠悠的,众人见状忙叫香槐扶着坐下,道,“你如今是最贵重的人,可不要讲这些虚礼了罢。”翎燕究竟行了半礼,这才坐下。
青罗便笑道,“你住进来这些日子,我们总也没有来看你,如今想来是疏忽了。到底是你主子心疼 ,怕你在这里闷着,才叫我们都来看看你。只是骤然一来,也没有什么预备的,只有这么几枝梅花,就做个心意吧。”说着又笑道,“你这里什么都好,就是缺了几株梅花。你瞧瞧,你这里叫燕来小院,你身上又有喜事,可不是该应个喜鹊登梅的景儿么?你且等着,明日我就叫人给了移了几株梅花来,必要是红梅才好。如今你就拿着我折来的这一枝,聊做赏玩罢。”
翎燕忙道,“翎燕是微贱之身,怎么敢劳烦各位主子们惦记着。不说别的,我这里一饮一食,哪里不是各位奶奶姑娘们费心的呢。”
葛氏笑着拉过她的手道,“好妹妹,这里坐着的都是嫡亲的人,不必这样。我只说一句话,你是大爷心坎上的人,又怀着大爷的孩子,更是咱们府里头一位的长孙,这一份贵重旁人怎么能比?别说现在,就说你跟着母亲的时候,我本就当你是我的亲妹妹一样。别说是我,这里又有什么人不心疼你的?就说太妃、王妃,也日日遣了大夫来瞧,唯恐你有个什么闪失。你只放心,我必然好生照顾着你,大爷没几日也就回来了,我必要把你完璧归赵才好呢。”说着又对众人笑道,“你们且瞧瞧,这丫头在我这里这些日子,瘦了还是胖了?”
众人都笑起来,秦氏便道,“我看倒是丰腴了些。如今大奶奶能把燕姨娘当做自己妹妹自然是好,只盼着以后燕姨娘生了小哥儿,大奶奶也能像对自己孩子一般才好呢。”
葛氏眼中一跳,笑道,“婉姨这话说得是自然,不说别的,婉姨不也把大爷和二爷还有几位妹妹们都做自己孩子一般疼爱的么,我自然也是一般疼宠的。更何况,这孩子虽然是妹妹怀着,以后不论如何,总要叫我一声母亲的,我自然更是上心了。”
众人也都听出来这两人都是互相讥刺没有孩子的话,都不知如何说才好,却是翎燕笑道,“我的孩子自然和大奶奶的孩子是一样的,若没有大奶奶照顾着,我们娘儿两个也不知要怎样呢,只怕以后大奶奶比我这亲生的娘还要疼呢。”
葛氏见翎燕面上一派恭顺,神色间却有些自恃身份的意思,也不好生气,只笑笑就罢了。本来她这一回叫了众人来这里,一来是借着翎燕怀着长孙这件事说一说话,叫众人不要轻易小觑了他们这一房。二来是要叫人知道自己对房里的姨娘是如何体贴关照,安一安众人的心也显得自己宽宏大度。三来也是借着众人,压一压翎燕的气焰,叫她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方才说起日后称呼的话就是点着这里了。
只是翎燕却也不肯吃亏,当即便抬出了亲生不亲生的话来。如今不管如何,前头的两层意思都到了,目下最要紧的,便是叫外头的人不能看低了自己,而自己屋里的事情,自然由得自己慢慢料理了。
葛氏回过神,只见秦氏望着翎燕柔声道,“你如今月份大了,身子也沉重,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如今你母亲和王妃都病着,太妃年纪也大不便去搅扰的。二奶奶和大奶奶虽然贴心,到底是年轻,没有生育过的。自然的,我也是个没有福气的,只是到底比你们虚长了几岁,也见过些的。你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只管来跟我说,我也能常来看看你的。”
翎燕正欲说话,葛氏却笑道,“我和燕妹妹虽然年轻,这屋里也有好些老嬷嬷们照顾,也不用婉姨费心。父王常去婉姨那里,婉姨那里也是千头万绪,我们这里的事情,怎么好叫婉姨费心的呢。”
翎燕见葛氏对秦氏冷言冷语,只不过一笑便由得她去,一转眼瞧见秦氏的神色,却像是并没有怎么听进心里去的样子,倒是一怔,仔细瞧去,似乎那神色之中当真是十分的温柔体贴,一时倒不知是为何,也就回了一笑。
翎燕自然不知秦氏的心意,秦氏进了王府七年,虽然恩宠占尽,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这府里这些年也并没有这样的喜事。先时翎燕的事情被揭出来的时候,所谓的身孕不过是嘴里头的一句话罢了。直至今日瞧见翎燕那身子,才分明有了触动。翎燕虽然与葛氏口角争锋,然而每每低头的时候,瞧着自己身上的神色却是极为温柔的,全然没有平日的锋芒算计。秦氏实在是有些嫉妒,却又被触发了别样的温柔。
众人又坐着说了一时的话,见翎燕神色有些倦了的样子,便起身告辞,说等闲了再来瞧她。秦氏走到跟前,又拔了发上的一枝金钗递给翎燕笑道,“这枝金钗乃是王爷赏了我的,上头是如意的样子,如今送了你,只愿你事事顺遂如意罢。”
众人皆是常见这一枝金钗的,知道却是秦氏素日的爱物,都不料秦氏这样厚赐。翎燕先还有些犹疑,本来要婉拒的,只是忽然想起秦氏方才一瞬的温柔神色,似乎明白了些,便笑着收下,当即便簪到了发上。葛氏也不说什么,出了翎燕住着的跨院,又殷勤将众人送出了永思堂,自去歇着。
葛氏进了自己屋子,与方才翎燕院子里头比,或者是地方更大更空旷些的缘故,仿佛倒是冷清了几分。葛氏身边伺候的绫玉、绫绡便迎了上来。绫玉见葛氏脸色有些白,忙道,“大奶奶可是冷了?要不我再去添些炭来。”
葛氏房中的丫头,只有绫玉一个是自己家里带来的,绫绡等人原都是王府里头伺候的。如今见绫玉神色关切,心中一热,几乎要落下泪来,忙强忍住了,对绫绡道,“你去厨房里头瞧瞧,晚膳我想用些热热暖胃的东西,心里头觉得有些寒浸浸的。”
绫绡应了便出去,绫玉见四周无人,便拉过葛氏的手,讶道,“奶奶的手怎么这么病?身上也凉的如此。才刚出去的时候我给奶奶预备手炉子,怎么也不见了?”
葛氏微微一怔,半晌才道,“我也不知搁在哪里了。”出了一会子神,见绫玉忙忙碌碌地给自己预备炭盆子手炉脚炉,忽然一笑道,“如今这府里,也只有你一个还心疼我了。你也别叫我奶奶,还是如往日一般,叫我姑娘就是了。”
绫玉见葛氏神色凄楚,心里也是一痛。她是跟着葛氏嫁进来的,自然知道葛氏往日的性子,是如何的争强好胜不让人的,如今不过几月,竟变成如此,实在叫人唏嘘不已。葛氏虽然往日脾性坏些,有时言语上头也刻薄,对她却也并没有真正苛待,这些年相伴,情分自然是比别人更深的,见自家姑娘如此可怜,却真如她所言,这府里又有谁真正心疼她呢?
绫玉想到此处,眼中就是一热,忙忍住了安慰道,“姑娘别说这样丧气话,前几日前头不是传来了消息,大爷没几日就回来了,到时候姑娘和大爷夫妻团圆,怎么没有人心疼的呢。只怕到时候姑娘就多嫌着我多话聒噪了。”
葛氏瞧了一眼窗子上头贴着的窗花,一张一张皆是自己剪的。团团圆圆花团锦簇,红艳艳的颜色那样喜气,和合二仙,花开富贵,鸳鸯戏水,比翼连枝,一样一样皆是最吉祥如意的意头。然而每一张,都是长日无聊,慢慢剪出来的空空许愿。
就算他回来了又怎样?洞房燕,洞房燕,他自有他的嫁人如燕,而她已经是他弃如敝屣的旧人,又算得上什么呢?如今这样闭着门彼此不问也就罢了,这空荡也没有那么分明。到了他回来的那一日,只怕门可罗雀的寂寥,只会更深刻罢了。她也分明瞧见了秦氏眼中的艳羡之色,她何尝不羡慕?只是这孩子的父亲是她的夫君,除了羡慕,她更多的是恨,和不可不分明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