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一日夜,众人身上皆是十分的疲乏。待送了清琼进门,青罗便自欲回去休息。只是怀蓉生死未明,也不敢多睡,不敢眯了一会子便又起来,到了洗砚斋,仔细问过了大师,道是暂时不防。终究不放心,在洗砚斋里照料了一日,见情势似乎已经稳住,才往回走,想着好生睡一夜。一路走着,想着这一日夜的情景,只觉得惊心动魄,到了此时才能稍稍放下一口气的。走到秋山尽处,却见暗影里头闪出来一个人,却是清琼。便笑道,“琼姐姐好,怎么这时候还能出来逛逛?”
清琼便笑道,“知道妹妹要走这里过,特特请了妹妹上去坐坐。”又嘱咐身边跟着的修绮道,“夜寒霜重,二奶奶累了这一日,往咱们屋里暖暖。你去沏一盏滚烫的茶来,给二奶奶暖着身子。听闻二奶奶刚刚才从山上下来,连昨儿的晚膳也没有用的,今日辛苦,只怕也没有吃好的。你去瞧瞧小厨房里有些什么,做些给二奶奶送来。”
青罗一怔,这意思像是想留自己在这里说话儿了,虽然疲乏得很,却也不好说不留,便跟着上了丹叶阁,且瞧她想说什么。果然进了门,修绮端上茶来,便领着一众丫头们都退下了。
清琼却是意态闲闲的模样,也不忙着说什么话,只客套笑道,“听闻丹叶阁这一回是二奶奶收拾的,我一瞧就知道是费了心思的,尤其是这些摆设,贵而不俗,皆是颇有古风的东西,我最是珍爱,十分感激二奶奶的盛情。”
青罗便笑道,“琼姐姐家去几日,怎么反而生疏了起来?论起来你也是我未过门的嫂子了,很该叫我一声妹妹才是,我虽不便叫嫂子,也要唤一声姐姐,怎么姐姐反而这样唤起来,倒叫我不知道如何答了。”
清琼淡淡笑道,“妹妹说的很是,倒是我的不是了。”说着转而直视青罗道,“依妹妹看,今日的事情,究竟是何人所为?”
青罗一惊,不知她何以说话如此直白,只推诿道,“连太妃都解不清的事情,哪里是我能瞧得明白的呢?”
清琼笑道,“妹妹方才还说我见外,此时不肯和我说推心置腹的话,竟是把我当了外人了。罢了,妹妹也不愿直说,做姐姐的也不便猜度。只是不论怎样,若二姑娘真奉了太妃和王爷的意思要嫁南安王世子,云侧妃怎样我不知道,我的命运也不会是今日这样了。”
“只是那下毒的人却也没想到,太妃定下来的,竟不是二姑娘而是我的妹妹,而我的妹妹却又不愿出去的,一番心思倒是白费了去。如今想来,不论是谁想害了二姑娘,却是全了我的心意了,只是可怜二姑娘,若不是忽然察觉了出来,一条性命竟是白白地搭在里头了,可恨那下毒之人,明明知道二姑娘已不是和亲的人选,还不肯解了这□□,真真是蛇蝎心肠了。”
“或者是那下毒的人良心发现,借着妹妹的手,用那金银花露把二姑娘的毒勾了出来,再请了定慧大师来救,倒也不是不可能的。现在细细再想,我也难免有些物伤其类的意思,妹妹你想,二姑娘出嫁,有人恨成这样,我若是出嫁了去,不知道有没有人恨得是我,不想叫我去呢?不知道真要到了那一日,有没有人愿意如妹妹对二姑娘那样,为我奔走劳碌,救我一条性命呢。如此看来,二姑娘倒是好命。”
青罗心中骤然一跳,几乎以为清琼疑的人就是自己,抬眼去瞧,却见清琼眼中清清亮亮,只定下心来道,“姐姐这是说笑呢。”
清琼摇摇头,笑道,“妹妹方才说,此时是未定之事,左右如何说,都是推测罢了。”
青罗此时已经定下心来,只笑道,“姐姐方才的意思,是说我不肯叫二妹妹嫁给我哥哥,才下了这样的毒,安排了一些人在厨房里头栽赃嫁祸。如今见不是二妹妹,良心上过不去,才用了金银花露的法子勾出来救她,自己又借着不知二字撇清了嫌疑,还打压了云侧妃。姐姐甚至还担心,妹妹下一个要下手的,便是姐姐,不知妹妹说的是也不是?”
清琼只笑道,“妹妹方才也说了,太妃也只是揣度呢,我哪里敢就下了定论呢,不过就是一问而已,妹妹你多心了。”
青罗笑道,“我也不是多心,只是姐姐这话听着叫人觉得刺心。姐姐有没有想过,我是哥哥的妹妹,哥哥要娶妻,我自然是万般欢喜的,娶姐妹中的哪一个,我都是乐见其成的,怎么姐姐竟怀疑我生了加害的心思呢?”
清琼笑道,“妹妹也不必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来瞒着我,我一直觉得妹妹是个最爽利不过的人,怎么今日倒不肯和做姐姐的说一句实话了。妹妹的心意,妹妹知道,我知道,南安王世子也知道,何必再猜呢?”
青罗听了这话,便怔在当场,几乎不知说些什么来应答。清琼究竟知道些什么,又是为什么要留自己来说这样的话?她不敢想。清琼见她那样,却不再追问,走到窗前去,轻轻道,“妹妹你看,这都十一月间了,万物凋敝,这丹华阁的枫叶还是这样红。”
青罗轻声和道,“江枫自蓊郁,不竞松筠力。一叶落渔家,残阳带秋色。”
清琼回头笑道,“枫叶虽然常道尤胜二月花,却终究不合时宜,独自的一份风华,虽然美丽,却是见不得春暖花开的,等来的不过是寒冬漠漠罢了。”
青罗低头不语,清琼道,“妹妹可愿知道,姐姐为何一定要嫁给你哥哥,连世俗礼教都不顾了?”见青罗只望着她,清琼微微一笑,也不看她,转过身去,仍旧瞧着外头的落叶,只道,“妆净泉今夜没有明月,我却点了一盏明月灯,妹妹可愿陪着姐姐去瞧一瞧?”
丹叶阁本在山巅,此时夜间风大,饶是穿了许多衣裳,也颇是清冷。妆镜台悬了一盏明月灯,本是极亮的,在这和月黑风高的夜里头也显得无力的很,光亮渺茫。四围枫林的颜色其实是看不见的,只是那穿林而过的风声瑟瑟,倒是十分分明的,似乎远处一声声还有寒鸦的声音,听得怪渗人的。
青罗瞧着这样场景,只觉得有些像那些和子平在外漂泊的日子里,看见的荒山之景了。以前总觉得宜园风物疏朗大气,如今这样的夜里瞧起来,只觉得有些诡谲凄凉了。
清琼不知从哪里取了一枝箫管出来,迎风细细地吹了,那曲声哀婉,飘得极远。青罗心里一惊,这曲子极是熟悉,正是一支踏莎行。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春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黯淡连芳草。
青罗愈听愈是惊讶,那曲中的起承转合,皆和那一夜在桃源川的山腹里头,子平吹得那一支一模一样。青罗询问地望着清琼,清琼一笑,自顾把那一支曲子吹完,最后反反复复,皆是那一句,密约沉沉,离情杳杳,从清亮转为沉甸甸的怅惘忧伤,慢慢递了下去,如私语呢喃,终于渐渐低回不见。半晌,清琼的声音响起来,似乎和那一夜山腹之中的笛声一样,带着空空的回音。
“我从小性子倔强,父母姊妹都知道的。家里对兄长弟弟约束甚严,却由着我们这些女儿,并不叫日日去请安说话,自己寻了方便就是,只是不让轻易出门去,就是去,也要哥哥兄弟带着,回来就要细细说了行踪言语,多少麻烦。我最是个有性子的,只觉得无趣,有时候央告了长兄文峻偷偷带了我出去,连父母也是不知道的。兄长最是疼惜于我,竟真从不与父母说,连姊妹们也不知道,只说我病了,不叫人探视。父母都有事情要忙,我们姐妹素来没人问的,哥哥又安排了人假装成大夫,为我开了方子,我嘱咐下去不许人来探视,出去二三日不回来,竟真没有人知道的。想来是我脾气古怪,与众人皆不算十分亲近的缘故,说了不许人来探视,也就都由着我清净。”
“那一日听闻世子在落阳楼迎接新世子妃,一时起了好奇的念头,非要去看。哥哥正巧往外头办事,拗不过我,便带了我一处去。我的婚事,自小是被人闲话惯了的,从大公子到世子,多少是非闲话。只是我心里头明白,若不是我心仪的人,就是贵为皇后,我也是不愿意的。若是愿意了,纵然是草莽寒门,我也义无反顾。我一直未嫁,不过是因为总是没有人叫我真心愿意托付终身而已。我去落阳关,并不是因为对世子有意的缘故,世子自然是当世俊杰,只是不入我的眼睛,说也无用。我此去,不过是觉得这难得的热闹,瞧一瞧也有趣,不料那一去,就看见了你哥哥。”
“想必妹妹你也记得,那一夜,南安王世子为你和世子吹奏了一曲踏莎行。那本是离别的曲子,却被他吹得慷慨悲壮,叫人心旌动摇,我在下头,瞧得竟是呆了。世子的剑舞虽然豪迈,可我总是心动那一种温柔里的坚韧,悲凉中的豪情。我自幼喜欢吹箫,那一日听了那一曲笛,竟然忍不住吹箫相和,可惜,他是凤凰台上万人瞩目,声闻数里,我却只是江水上万千百姓当中的一个,我的箫声,在众人的欢呼里头连自己都听不清楚,更不要说能与她比肩了。那时候我见你和世子和诗,真是佳偶天成,只是不知怎么,觉得那个吹笛的人,在那众星拱月的人群里头,分外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