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天黑的早些,夜宴就安排在酉初,现下已经是申正,众人便陆陆续续地都往朝晖堂去了。葛氏一早便出了园子跟着安氏安排晚上的事情,并不在园子里头,方家的几位姐妹与董徽早些时候便在一处吃点心,此时自然一起去。怀蓉和怀蕊两个用了午膳就被唤到封氏那里说话儿,便和太妃一起去。
青罗因为心里存着事情,也并没有去找姊妹们闲话,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该到了去的时候。因为是接待京中南安王府来使的正式宴会,又是为着南安王世子的婚事,身为御封的涵宁公主、南安世子的亲妹、西疆永靖王的世子正妃,自然是要着意打扮一番,必要按着礼制才好,不能失了礼数。除了侍书、倚檀等伺候更衣之外,还把童嬷嬷特意寻了来梳头。
童嬷嬷也已经多日没有见着青罗,如今瞧着她自然欢喜,一路絮絮说个不住。青罗知道她在怀慕和先王妃身边多年,如今不仅是最得力的臂助,更是最在意的亲人,几乎如同祖母一般。每次见着自己的神情,也都是真心希望自己能与怀慕平安顺遂的。此时瞧着她眉开眼笑的模样,几乎想起贾母来,往日也是这样瞧着自己的。
只听童嬷嬷一边梳着繁复的九凤出云髻,一边笑吟吟地说,“世子妃到这府里也有许多日子了,老身如今年纪大了,也不便经常来瞧世子与世子妃,只是每每听闻世子与世子妃过的极好,心下十分安慰。如今世子不在家中,世子妃也要好生保重自己才好。我瞧着世子妃眉眼间似乎有什么难解的事情,脸色也有些憔悴,只怕是思念世子的缘故。世子妃与世子和睦自然是好,只是也不要伤了身子,不过再几日,世子也要回来了。”
青罗便笑道,“嬷嬷放心,我自然保重自己的。”
童嬷嬷点头道,“幸而这几日来了京中世子妃家中的人,也能少解心中的郁结了。”想了想叹道,“世子妃嫁进来仿佛还是昨日的事情,如今又有了好事成双,真是喜人。当初瞧见世子妃的兄长,南安王的世子就知道非是凡俗人物,不知道如今咱们府中哪一位小姐能配得上呢。或者世子妃的兄长也叫人给世子妃递了话,叫世子妃给瞧一瞧?”
青罗笑笑,“这是没有的话,哥哥有这样心意我自然欢喜,这事情还是听太妃、父王和母妃的意思,不论是哪一个,自然都是天赐的姻缘了。”
童嬷嬷笑道,“世子妃说的这是场面话呢,只是不知世子妃私心里希望是哪一个呢?论起来咱们府里如今算是齐聚了不少,琼姑娘、玫姑娘、珏姑娘、董姑娘和二姑娘,其实都是出身高贵、年岁相当的闺秀了。只是老身听人议论,都说是府里的意思,已经私下定了二姑娘呢。到时候真是亲上做亲,千里姻缘一线牵,还要谢世子妃这个大媒呢。”
青罗淡淡道,“既然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也就是顺其自然、顺应时势的好。”
顺其自然,顺应时势,这八个字是怀慕寄回来的书信里头关于这件事情唯一的嘱咐。青罗初读的时候有些猜不透这意思,如今想来倒像是有几分明白了。或者以如今的处境心情,实在是难以做出抉择,就算是促成了或者是阻止了某种可能,也难说后来便是最有利的、不会后悔的。所以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如此了吧,顺势而为,叫别人去做了选择,再仔细去揣度一番。怀蓉,清玫,过了这一夜,她就不用再去迷茫这一个未明了的局了,然而即将又面对的结局,不论是哪一个,都是伤痛。
童嬷嬷嘴上说着话,手里却没有慢下来,稳稳地把正妃的各色头面首饰往青罗头上戴。所用的饰物都成双成对,牡丹双开,十六鸳鸯,都簇拥着正中的那一只衔珠金凤。青罗觉得有些不适,那些钗环那么沉重,一对一对的簪在发上,堆金砌玉的华丽无伦,却也是沉重的锁链。象征着身份地位的尊荣无匹,自然也是这个位置上必得承担的无奈。就像那一只凤凰一样,被花团锦簇所拱卫,那般夺目,也就必然被禁锢在那里不得自由。
这是她第一次作为永靖王世子妃面对自己的母族,明面上还是花好月圆、结为永好,怀慕也给了自己无需去抉择的权利。如今是这样一个情境,都觉得如此艰难,不知道那一日刀兵相见,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青罗到朝晖堂的时候,除了封太妃和怀蓉、怀蕊,众人皆已经坐定。青罗自知到的晚了,忙上前去向王爷王妃告罪,柳氏笑道,“没有什么,太妃还没有到,京中的使臣也还没有到呢,也不算什么。”上官启也道,“看你脸色有些疲累,想必是为了你长兄的婚事十分挂心,快去坐吧。”
青罗回到自己位置上坐下。王爷和太妃坐于正中,王妃柳氏和长郡主坐在两旁。因为世子与大公子都不在,既然与南安王府中和亲的场合,再往下便是青罗和澎涞的位置。安氏、秦氏、葛氏等又往下,再下便是怀蓉、怀蕊的位置了。至于众位姨娘都在旁边另设一席与各府里的夫人同坐,另一边则是各位世家名门的男子,而小姐们另在一席,除了清琼、清玫、清珏、董徽几个不必说,还有许多人家的闺秀也皆在坐。
慢慢的灯烛都点将起来,灯影里头青罗觉得瞧着有些不大真切了。几个月前朝晖台上想必也是这样的装饰,只是那时候的自己在燕婉桥的另一侧,在汀兰渚的高草蒲苇之间,等着那个桥头的人引着自己迈向未知的前路。曾经在余光中,她隔了珠翳窥见了苏衡的神色,深深遮掩起来的悲痛,她瞧得清楚。那一刻的茫然与哀伤自己仍旧记得,如同死了一般的灰心,仿佛割裂了前生一般,坐在这里的人,都是把自己推向这个命运的人。
而如今自己也坐在了这个看客的位置上,不知道又是谁,会成为下一个自己?青罗远远地望向湖面,连那里都是与那一日一样的热闹繁华,外头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这个位置上演着自己的、旁人的傀儡戏的这些人,是多么辛苦。他们眼中的这个浮光岛,只怕是湖上最美的明珠熠熠吧?其实很多时候都是一座孤岛而已。
过了一时,只见湖上来了极大的一艘画船,即使在灯烛如海的东湖上也是卓然不群的。画船靠了岸,缓缓走下来一个人,高冠博带,气度不凡。那一瞬间青罗几乎觉得那是苏衡了,走近了才知道那不是,那双眼睛里头的冷然嘲讽般的神色,只会是澎涞。澎涞乃是南安王府的军师一般的人物,却没有实际的官衔,素日也都是一身羽扇青巾的布衣打扮,如今既然是朝廷来使,身份装束自然不同。
这些在权术中来往的男人都有这样的能耐,能在外头人的眼里做出气度温厚高华,令无数人敬仰的模样。怀慕也罢,苏衡也罢,都是如此。只有那眼睛里头深深藏着的东西,或者是各人不同的,露着几分真实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