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满月中天,更显得皎洁明亮。怀慕风尘仆仆地回到永慕堂的时候,发现这些日子都宁静地异常的永慕堂异乎寻常的热闹,几乎是慌乱。从大门进来一直走到怀莲小筑,他都看见丫头们来回奔忙,进进出出,却又不知为了什么。所有人在见到他的时候都匆忙躲开。
怀慕心里疑惑,急切地走进里屋,却见倚檀、侍书、砚香、翠墨四个人都在,在屋子里头团团转,面色焦急,见他进来,侍书忙上前道,“二爷,二奶奶不见了。”
怀慕一怔,今夜是中秋夜,自然是阖府里有家宴的,自己一路进来见小子老嬷嬷们都已经回家过节去了,没听说有什么异常,怎么青罗会忽然不见了?
正欲再问,倚檀道,“先前筵席散了的时候,二奶奶说要往三姑娘屋里坐坐,我们见二爷没回来,想来是一个人无趣就去说说话,也就都没跟着。这会子天晚了,二奶奶还不回来,我们就着了急,往三姑娘那里寻,三姑娘却说二奶奶根本没往她哪里去。我们这会子满府满园子里头里都找着呢,只是这事情又不宜声张,又不敢大张旗鼓的找,分外麻烦。”
怀慕蹙一蹙眉,“怎么你们一起走的都不知道么?”
倚檀忙道,“今日酒席摆在弄月听弦馆,二爷您是知道的,只有船来回能接。方才闹哄哄的一群人,主子们都坐了好几条船,三姑娘也不晓得咱们奶奶和谁一起走的,竟是不知道。我们也想过是不是二奶奶一个人在岛上呢,只是这会子船娘都回去了,沉璧岛的浮桥又断了,竟是上不去。如今也不好一处一处去问,又不好惊动了外头,竟是不知道怎么办了。”
怀慕道,“你们别急,想必是困在岛上的,不妨事,我去瞧一瞧就是了。”
抬脚正要出去,突然瞧见桌子上头两碟点心,盛在精致的碟子里头,极为熟悉的颜色,青白如玉,那一缕香气更是自己久违的熟悉。莲香红菱白玉糕,绿菊莲子藕香酥,这两样点子,自己年年都叫厨房做,却知道早不是当初的样子。然而今天的两碟子,看着却无比熟悉,好像那香味推来了记忆的门。中秋佳节,最熟悉的那一点眷恋。
怀慕轻轻拈起一块,浅浅尝了一口,那味道熟悉而陌生。“谁做的?”
砚香笑道,“二奶奶做的,忙了好一会子呢,连那莲花瓣都亏得二奶奶,不知从什么地方竟弄来了新鲜的,很是费了心思的。二奶奶这还是第一次做糕点,实在是不容易。二奶奶说留给二爷,特特儿带到晚宴上去,可惜二爷却没去,还叫婉主子瞧见笑话了好一会子呢。”
怀慕点点头,其实他早就猜到了这个答案。尝起来味道不过尔尔,只是青罗自然是没有碰过这些的,第一次做成这样也是不容易了。然而那唯一的一点与往昔重叠的东西,却是真正触到了他的心。她是知道的,知道他心里的眷恋,知道那一抹莲香。
“二奶奶是单做了这一份么?”怀慕又吃了一口,静静地问。
砚香笑道,“这倒不是,二奶奶叫我们列了各人喜欢的东西,依样都做了的。今晚上各主子都夸我们奶奶,连太妃都遣了人下山来说好,赏了咱们奶奶一串佛珠呢。”说着就把那张花笺递过去。
怀慕仔细地瞧了瞧,无声地笑起来。青罗是个聪明的女子,他早就知道。这样的心意应着这样的日子这样风俗,无处不妥帖无人不周全,实在没有人能说什么不字。在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想到了所有人,为他铺平了路,甚至连祖母都有了反应,想必也去了几分疑心。不用他说什么,她就把事情做得这么漂亮,他不是不感激的。
然而这两碟子糕点却是不同的,那里头似乎没有什么功利的理由,只是在这样的日子,给他做了两碟点心。多少年了,这样的味道都没有再尝到了,因为再也没有人,会为他做这样的点心。而今日,他风尘满身的回来,他逃开她回来,却有这样的结果等着他。
怀慕想了想,取过一个小的食盒儿,把两样点心仔细搁进去,便要出去。走到门口回过身来道,“你们先歇着吧,我自然能找到的,就带回来。你们如今这样急三火四灯火通明的,岂不是更容易叫旁人看见,说出去还不知成个什么话。”倚檀等一想,既然是怀慕去找,自然不会有什么不妥的,也就放心去睡了。
怀慕从侧门出去,一路就往芳草渡走。园子里头静极了,水天一色,月光倒是极好的。到了渡口,只见那一棵巨大的黄桷树,被月光蒙上一层轻柔的银光,显得神圣而温柔。小舟的轮廓也清晰,却愈发映衬出空无一人来。渡口被月光照的明净,洋溢着一波一波浅银色的光,重叠着飘向更远的地方去了,成为一道光的河流。湖水和天空都是墨蓝,连接在了一起,无穷无尽没有边际,只有这一道光的河流分外明晰,像是要通往另一个世界。
怀慕撑出一叶小舟,沿着这一道光往前滑去。这样的月夜里,他和这一叶轻舟好像在漂浮,漂浮在不知何来不知何网的洪荒宇宙之中。那一道最虚幻不过的光反倒成了最实的东西,成了唯一的依凭和指引,引着他通到彼岸去。
沉璧岛的月色,却又是不同了。似乎湖水到了这附近也安静下来,几乎没有风浪.那一轮明月完满地映在澄净的水面上,静影沉璧,便是如此景象了。沉璧岛越来越近,怀慕有一种别样的感觉,知道青罗必然在那里。
小舟靠近水面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她,倚在水榭边的美人靠上头,斜斜坐着,却风姿绰约。月光照在她的脸上身上,勾出清清冷冷的边缘,把她的身影朦胧了,是一朵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室外仙葩,像是要凌波飞去的仙子,回归月宫的广寒幽客。
他目力极好,看的清楚她的神色,有凭虚凌风的潇洒,也有飘渺孤鸿的寂寞,仿佛是高处不胜寒,随时就要消失了。虽然没有风,她的衣袖却似乎无风自动,如同转瞬逝去的蝶影,叫他情不自禁想要抓住。
而岸上的青罗此时也已经看见了怀慕。怀慕的身影逆着光,月亮高悬在他的背后,勾画出一个清晰的身影,卓然立在小舟之上,身形朗朗,足下是一夜扁舟,激荡起几点水波,晃动起原本平静的月色,流淌出无限延展的光的波纹。踏月而来的男子似乎凌驾在世界之上,像是彼岸来迎接她往另一个世界的使者。
这样的场景似乎是熟悉的,然而分明没有见过,恍然大悟,昔日在落阳峡听得那个老翁所说的场景,那个定云江无边晚霞中的画面,其实与此时是极为相似的。越来越近的这个人,即使没有拔剑而歌,然而那种凌驾苍生的气势,却是分毫没有减弱的。
她没有见过那一日让世人倾倒、江霞失色的怀慕,却有幸在这个月夜,独独一个人看见了这样的场景,月色清冷不比霞光璀璨,而这个人此时也安静沉着。那些传说中的豪气干云似乎也淡了,更多了几分温柔静默。怀慕似乎是强大而无懈可击的,尽管处境艰难,却仍旧掩盖不住那朗朗的光华,然而他也有自己的脆弱,那是他的命门,见过的人屈指可数,而相识未久的她,却似乎是见得惯了,或者这就是奇妙的缘分。
终于,怀慕靠近了水岸,把小舟往湖边一株芙蓉上随意一系,便沿着水边的阶梯像青罗走过来。青罗看着这个水面上显得不真实的人越走越近,似乎变得真切了几分。只是怀慕的面容隐在黑暗里头,走到面前了也看不清楚,她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是想要看的明白一些。阴影里头的这个人仿佛面带笑意,却也不敢肯定。
月夜安静,怀慕的声音虽然轻,却听得分明,“我来的晚了,抱歉。”青罗微怔,她自然知道他是来寻她的,这样的时辰,原也只有他做这样的事情最合适,却没想到他是这样不急不忙。
怀慕走到她面前来,似乎并不像是来寻找一个不见了的人,也不觉得有什么突兀,就像是他们早就约定在这里赏月一般,如今他只是一个迟来的嘉宾,而她则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只是青罗却也没有问什么,只是默默跟看着他和自己一般坐在了美人靠上,面孔却是清晰了,能看清眉眼间的神色。眼中落了月光,愈发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