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沉醉在那样的眼睛里,又慢慢地看着那双眼睛里头一日一日地敛去了锋芒变换,沉淀下温柔平和,却依旧神采动人。最终有一日,爆发出无尽的激怒和悲伤,最终沉寂下来,只余空荡荡的绝望。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见过了,那双眼睛曾经是整个世界的门,一窥见,就是无限风光,却永远对他紧闭门扉,那后头的世界,他再不得知。
芳和与芳宜是亲姊妹,自然是有几分相像的。然而只有在灯影里头,在醉意里头,在回忆里头,他才会把她们错认。更多的时候,芳和在他心里更像是柳家的女儿,而不是芳宜的妹妹。而芳宜呢,在他自己心里,她究竟是柳家的女子,还是只是芳宜,是他的妻子。这一个问题,困扰了他岂止是今日。
其实他很少会把芳和看错,只是今夜那一碟子点心,叫他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情,灯影迷蒙,多喝了几杯,那个身影竟真的有些像她了。直到此时芳和冷冷的一句,才把他浇得清醒,如果还有一点迷茫,在看到芳和的眼睛的那一刹那,也被刺得清醒无比,那一双眼睛这么陌生,和自己记忆中的完全不同。带着他熟悉至极的冷漠疏远,一点尖锐的嘲讽,却又有着一点悲伤的温柔,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
柳芳和看着他,心里升起一种悲悯。这么些年,她不是没有见过上官启这样的神色,她几乎能看得见他的眼睛里倒映出的身影,是自己的,也是姐姐的。她相信上官启的心里是有属于姐姐的那个位置的,或者阴暗,或者愧疚,或者悲伤,然而必定是他心里的伤痕。她知道这一点,却不能不恨他,甚至更恨他,她恨他偷走了姐姐的心,却毁了整个家族的人生。
而他偶然流露的愧疚伤痛,只能叫她更恨,一切尘埃落定,尸骨如山,荒丘野冢,岂是一个愧疚的眼神能够弥补的?她总是冷淡地看着他的反应,不肯假以辞色,甚至用这样的愧疚作为武器,刺到他心里最脆弱的地方。她明知道这是双刃剑,她自己一次一次撕开自己的伤口,就为了看见他一样受伤的样子,哪怕换取那一点猩红的是血流成河。
然而这一夜,她几乎有些不忍心了。也许是今夜看见青罗,觉得怀慕是幸福的,而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怀慕的父亲。她这一生注定要和这个人坐在一起,代替姐姐成为怀慕的母亲,他们是对等的、并存的存在。她自己感受得到膝下儿女的安慰,而她分明看见身边的上官启,比之安慰更多的是痛苦,几乎难以遮掩。
上官启的存在是自己和怀慕的痛苦,然而自己和怀慕的存在,或者也是上官启的痛苦。他们的快乐幸福,在他眼里似乎既是安慰又是一种折磨,他们的笑容总能叫他想起不该想起的人,回顾不该回顾的光阴。而他们的痛苦,也不是他的快乐,这就是上官启为自己当初做出的选择必须付出的代价。她有些怜悯他,他感受不到快乐,儿子的快乐勾起他的痛苦,哪怕是回忆起曾经的快乐,也都是更深的伤痛。
没用的。他失去的,再也回不来,做过的选择,再也不能重来,那些痛苦是当初的欲望结出的恶果,他必须要尝。她自己不是姐姐的替代品,莫说她不愿意,也不知他是否有这样的想法,即使他们彼此都是想重来那样的婚姻,也不能弥合彼此的伤口。
一切皆已经注定,没有退路了。柳芳和早就清醒地看到这一点,才更加担心怀慕,是不是会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或许他还年轻,以为权利是最重要的,然而等到一切都握在手里的时候,他就会发现,其实他什么都已经失去了。在做出选择的时候,既然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心,又拿什么来享用这一切?连自己都失去的人,还能拥有什么呢。
好在他们之间,似乎是有情的,那些相望的眼神,她看的明白,他们之间是有眷恋的。然而还有一些什么,她也看不明白,然而这毕竟是孩子们的人生,她也无从置喙,何况她的婚姻,是最失败不过的。
上官启在柳芳和的眼睛里,看清楚了自己,迷茫失措,痛苦无奈,这是二十年前的他怎样也想不到的结果,他当初以为到了如今这样,他该是志得意满的,然而竟然是如此。往常芳和嘲弄地刺痛他的时候,他还不觉得如此失败,而现在,他看见她眼里悲伤的怜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可悲。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他终于知道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他几乎嫉妒怀慕了。他不是不知道当初怀慕求取青罗的目的,与自己当日求取芳宜一样,与情爱无关,只和身份地位有关联。他当初怀慕的请求,以和亲为条件缔结休战契约的时候,他几乎有一丝痛快。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因为母亲的缘故,对自己心结已深,怀慕的才干、血统,他不得不防范。那一次他为了自己的图谋求取□□郡主,上官启心里不自禁地涌现了这样的情绪,他想要这个倔强执拗的儿子知道,婚姻的现实是残酷而不是甜蜜。他甚至觉得,如果怀慕经过了和自己一样的路,就会懂得自己。他毫不怀疑他会和自己走一样的路,因为他是他的儿子。
今夜青罗的表现并不让他觉得惊讶。他相信以怀慕的能耐,让青罗对他倾心是简单的,就像自己当初一样。然而真看见那个女子眼中的光彩的时候,他忽然觉得痛苦了。他看得出她眼里掩饰的极好的算计,和未掩饰干净的牵挂。她的心里对怀慕是真诚的,他感觉得出。他嫉妒怀慕,至少在此时此刻还有人愿意为他如此,而他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剩下了。
或者有一天,他们之间的谎言也会被撕开,这个今夜光芒动人的女子,或者会和芳宜一样凋零,到那一日,他的儿子会如何?他已经看得出,怀慕对青罗,其实也是一样的,即使他或者自己不愿意承认。怀慕用恩爱掩饰疏离,然而在那隐藏起来的疏离之下,还有埋藏更深的如同岩浆一样的澎湃。他瞒不过自己,他什么都看得清。他会和自己一样陷进这样空虚的境地里,为自己今日的欲望今日的选择付出代价。到那一日,或者他们父子又回到曾经那样,互相理解,没有芥蒂,因为他们的血统决定了他们必然会殊途同归。他的儿子还活着,他已经死去了。然而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
上官启和柳芳和都不再说话。这一夜,他们收敛起彼此尖锐的敌意,都陷进一种情绪里头。这情绪是完满时候的缺失,乍一看过去似乎没什么,只是一旦被想起、被提及,就会慢慢地腐蚀整颗心,周而复始。他们从没有感觉到彼此离得这么近过,虽然他们只说了一句话,然而彼此却都是懂得的。
他们其实都是不幸的人,他们的生活已经是一潭死水,不论装点成怎样,也再不会有半点漪澜。他们的人生都已经埋葬了,被自己,被别人。这么些年,他们彼此的折磨忍受,其实不过是给自己寻找存在的理由,他们是彼此生命里与过去联系的纽带,是曾经活过的证据。他们彼此连通向久远的被血光模糊的光阴,即使痛苦,也时常通过另一个人往回看,因为他们的现在其实都已经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