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思满面喜色,便要搀扶着翎燕起身,只是翎燕又怯怯望了安氏一眼,安氏淡淡道,“王爷叫你起,你便起吧。”
二人刚起身,安氏又慢慢道,“只是这子嗣的大事,实在混淆不得,思儿,你可要弄清楚了。”
翎燕听了这话,眼圈儿一红,十分委屈,怀思忙道,“母亲,实在是儿子的不会错。”
安云佩还没有说什么,秦婉彤便笑起来,“安姐姐好古怪,这孩子可是姐姐嫡亲的孙子呢,怎么姐姐倒像是不高兴的样子?左右盘问着。翎燕这孩子也是姐姐素日疼惜的,前几日咱们还说要给了大公子呢,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再说,这事情本就是半过了明路的,不然大公子怎么也没和姐姐说一声儿,就把事情给办了呢。姐姐该高兴才是,一日间又有了媳妇儿又有了孙子,怎么倒像是不喜欢似的,可叫新媳妇不高兴呢,就是以后做了祖母,也不好说呢。”
安云佩淡淡道,“若真是添了孙子,我自然喜欢。只是翎燕的事情,我本来自由安排,没想到这两个孩子竟然自己就擅自做主,我实在是寒心。只是我一人的面子也没什么,若是府里人人都这样起来,也实在没有规矩,我既然帮王爷和王妃理着这家里的事情,也不能循了私情。”
秦氏笑道,“姐姐,这儿女之事,虽说是父母之命,只是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由不得我们说话。姐姐当初和王爷在一处,听说也是因为有了大公子的缘故呢,太妃也没说什么不是。咱们大公子是有王爷的风范,有什么不是呢,姐姐也别苛责了孩子。”
上官启见说到昔年就事,略带责怪地望了秦氏一眼,秦氏也不以为意。上官启便道,“既然是这样,以后你也不便跟着云佩了,就在永思堂里头单独辟一间住着吧,名分上头也就该改了口。只是一样,你虽然有了上官家的后嗣,这行事却背着长辈,又有这样不检点的东西出来,虽说也不是你一人之错,也实在不能不惩戒一二,你就在屋里呆着,到生产完了再出来吧。怀思你也闭门思过一个月,好好反省反省,以后别做出这样没规矩的事情来。”翎燕忙跪下谢恩,又回望了怀思一眼,那一眼真是风情如醉娇羞不胜,叫人过目不忘。
此时上官启一发话,自然是尘埃落定,秦氏便笑道,“那我该恭喜王爷,恭喜姐姐,恭喜大爷了。自然了,还有新姨奶奶。”
怀思和葛月逍成婚有年,始终没有消息,上官启此时听闻喜讯,自然也是高兴的,此时既然定了,也就笑起来。众人见王爷笑了,也就纷纷起身恭贺,安云佩面上也浮起笑容来,更不用提怀思和翎燕了。
此时唯有一个人面上的恼色是遮不住的,便是葛月逍,只是此时众人皆笑着恭喜新姨娘,也顾不得她,而怀思心里眼里更是只有一个翎燕,葛氏也只好咬牙暗恨。
倒是秦婉彤先瞧见葛氏道,“咱们大爷有了后,大奶奶自然也该是高兴的。这孩子落了地,先要喊大奶奶一声母亲的。何况大奶奶平日待燕姨娘也好,犹如姊妹一般,如今可好了,还有个伴儿,大公子以后出去,也不用牵肠挂肚的了。”
葛氏见秦氏连称谓都改了,脸色已经难看极了,正欲说话,安氏却不紧不慢道,“这是自然的。以后我们屋里也算是热闹了,儿孙满堂,只盼着妹妹有一日也能有这样好福气。”
秦氏咬咬牙,冷笑道,“那我谢谢姐姐吉言了。”
上官启见此二人又要争起来,心里烦闷,哼了一声道,“罢了,这是喜事儿,晚上还是开宴庆祝一下的好,我先走了,外头还有事情忙,云佩你好生操持着。翎燕虽然要禁足,该有的照顾月例什么的也不能少,别委屈了。”
上官启一走,各人也没有什么留下来的念头,本就各怀心事,于是都向柳氏行礼,又再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走了。
且说怀慕和青罗一起回去,二人已经十几日未见,此时相见便是这样的事情,倒是免去了几分尴尬。只是前些日子怀蓉才对自己二人说到子嗣的事情,如今永思堂便有了这样的事情,不由得人不警醒几分。怀慕很想问一问青罗关于孩子这件事情的看法,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青罗听见翎燕的事情,旁的都没有放在心上,只想着孩子的事情。那个梦魇才刚淡去,又似乎又回到自己身边来了。翎燕的孩子,怀思的孩子,她心里想着的却是自己梦里的那个孩子,自己的孩子,也是怀慕的孩子。她在花厅里头瞧见了每个人的脸色,除了怀思,似乎没有谁是纯然的欢喜,连上官启,安云佩,甚至于孩子的母亲,她都能看出隐藏在眉梢眼角的算计。至于其他人,甚至于那些算计都摆在了明面上,喜是浮在上头的,一拨开,下头什么都有。
她看的分明,却只是看不清自己的心。如果,她只是在想如果,她有了孩子,她和怀慕的孩子,这些人里头又有几个是真的欢喜?她自己呢,是不是会真的欢喜?甚至于怀慕,他又是不是真的期待这个孩子?就算是期待,他是期待一个孩子,还是这个家族的嫡长孙?她不愿去想,只想逃开这个问题。在这里,一个孩子的到来或者离去,都可以是某些人的筹码,这些人往往就是这个孩子至亲的人。
怀慕见青罗的脸色难看,以为她身上还没有好,忍不住问道,“青罗,你怎么了?还是不舒服么?药可都喝了?”
青罗在沉思里被他唤醒,转过脸去看他,她看见了一双眼睛,她看的分明,那里头仿佛只有关切。她忽然就觉得心定了,就像那一日梦魇瞧见他的时候是一样的眼神。或者他会问她,或者他会要求一个孩子,或者他会谋算,然而至少这一刻,他先问的是自己,而不是这些。
青罗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那些迷惘都掩住了,她微笑起来,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没有事情,我们回去吧。”
怀慕点点头,静静跟着她往永慕堂走。其实早在怀蓉说那一番话之前,董余就已经和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他自然也知道,在这样的王储之争里头,第三代的出生和血统,也是千钧重的筹码。他在新婚之夜曾经给过自己两个选择,或者是拥有一个女人,过着同床异梦的寡淡生活,或许会有一个孩子,出身高贵。又或者是选择一个盟友,同心同德,共进共退,却始终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他当时选择了后者,因为他看见了自己新娘眼里的不甘和抗拒,还有勇气和智慧,他认为自己做出了最合理的选择,至今也仍然如此认为。然而他没有意料的是,她在盟友之外,同时作为一个女子存在着,作为他的妻子存在于他最近的地方,他忘了这样的危险,他太高看了自己。
从什么时候起呢,或者是从落阳楼的初见,或者是婚礼上的执手,或者是花烛夜的倾诉,或者是她对怀蕊的怜惜,对怀蓉的理解,或者是那首游子吟和她的泪水,或者是七夕月下对诗饮酒的豪气,或者水晶帘下曼声歌唱的熟悉,或者是那一抹莲花香,或者是山雨中跟着自己的身影,或者是藤萝掩映下的劝慰,或者是母亲青冢前的那一点纯白,或者是梦魇醒来的那一双依恋的眼睛。
他不知道从何时起,她在他心里已经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子,而不是一个契约。可以说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优秀,虽然聪明果断口齿伶俐,内心却实在是狠不下心肠太过多怜悯。然而她留在他心里竟然已经那样深刻,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叫他自己心惊。
新婚的时候,怀慕对自己说,既然只是契约,孩子这样的事情,就不该牵扯进来,这不该是这个契约里的条件。离情爱愈远,他们彼此就愈安全。然而到了今天,他更不能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改以怎么样的理由开口,是契约是需要,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有了内心最深处想抓住的东西,却又不敢伸手去抓,因为一开始,他就已经放弃了,断绝了自己的机会。
当初自己从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会有的第三个选择,拥有一个妻子,相互依偎,比翼连枝,执手偕老,共度一生。他不曾相信这一点,自然就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而他又怎么想得到,所有的涟漪微动,都会出现在尘埃落定之后。一切都太迟了,迟的已经来不及,已经不可能,就像天河彼岸,永远相对,却无法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