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此时立在门外,恭敬递过一枚檀木牌,道,“回世子世子妃,这是入王陵的令牌,奴才们不宜随世子世子妃一起入陵,还请世子自己引了世子妃过去,奴才们在此恭候。”怀慕也知道规矩,自己本就是违了规矩,自然更不便叫人跟着,便点一点头,自己牵着青罗往后山去了。
一边走着,一边心里便在忖度,按理后山王陵自己只在多年前来过一回,祖母却不派人跟着自己和青罗,怕是知道自己道路极熟的。祖母虽然不理家中的事情,这些事情又何尝真的能瞒过她呢,只怕自己数次谒陵,她都是晓得的,只是装作不知罢了。
心中一凛,忽然想到了其他的可能,牵着青罗的手忽然紧了紧,青罗讶异地抬头望他,却看见了一个极为谨慎的警告眼神,又往四周瞥了几眼,青罗看出他这是提醒自己或许有人跟着,也就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往后山的路不似前头通向重华寺的那般平整,甚至多半是无路的荒山。每逢开启王陵运送灵柩,自有别的密道,那更是家族秘密,只有当家的人才知道的机关。既然是私下谒陵,也就只好走这样荒僻的山路了,好在此时已经不再下雨,到底轻便些。青罗行动虽然不算迟缓,到底走不得这样泥泞的山路,怀慕也就直接托着她,青罗几乎是足不点地地便往前飞跃。
与那一夜往宜韵堂不同,青罗感觉得到,怀慕几乎是急切的,拖拽着自己往前。那样的速度,与她在定云江岸上的近乎飘翔的感觉是决然不同的,带着风和雨的味道,雨后未散尽的闷热,雨前压抑的沉闷,在奔跑的风声里头,却似乎能超越一切之上,只是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她不是自愿将自己托付给他的,却只能跟着他往前,一直往前,去迎接自己或者连他也不知道的未来。只是这样的选择,就不再有看山看水的心情,只能感受到面颊两侧的风,感受到宇宙洪荒中自己和身边这个人的存在。
忽然怀慕停下来,青罗定睛一看,面前似乎没有路了,足下便是悬崖,另一岸的山崖高出许多,垂坠着各色香草藤蔓,与桃源川出口的有些儿像,却不同于那样落英缤纷的柔美,如飞瀑一样浩浩荡荡地垂挂下来,成为无数股苍翠的飞流。悬崖下是一道山溪,水流甚急,两岸之间距离并不大,却也不是人所能飞跃的,何况对岸是如壁一样笔直的峭壁,更没有着力的地方。
青罗却并不着急,她知道怀慕自然有法子带她进去的。却见怀慕左右顾盼,似乎是瞧见了什么,唇角勾出一个暗暗的笑意,瞬间便收敛了,只从腰间解下一股腰带,端头是小小的一枚鎏金盘龙钩,怀慕像是把玩一般,在手中转了两圈,眯着眼睛往对岸瞧了瞧,忽地往对岸一抛,动作随意,而那枚金钩笔直地朝向那些互相交叠的绿流之间,毫不迟疑。
青罗只听见绿流深处叮的一声响,怀慕手中的腰带已经绷得笔直,竟然正巧与悬崖两岸的距离相当。腰带极细,缠在腰上青罗也没有想到有这么长的距离,只是那宽度叫青罗觉得有些不可靠,不免迟疑道,“你是想这样带着我过去?这条带子这样细,会不会有些危险?”
“你害怕?”怀慕笑道,表情中忽然有些放松似的,笑的促狭,“就算是断了,不过就是掉下去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呢?”
青罗愠怒地瞧了瞧足下的悬崖,虽然只有一线,却是极深的,嗔怪道,“要下去你下去,我可不要。”
怀慕心里忽然觉得轻松了,真像是带着自己新婚燕尔的妻子,不免一笑,“我什么时候说要带着你去了?”
青罗面上一僵,见他脸上忍着笑,才知道他是故意捉弄,别过脸道,“不去便不去,谁稀罕么。”
怀慕笑起来,拉过她道,“你已经是上官家的媳妇儿了,带着你去见见母亲,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说着便将手伸给了她。
青罗脸上一红,心里却又一凉,想着方才怀慕警告的眼神,也就强撑着笑,将手递过去。怀慕一手揽过她,另一只手随意动了动带着,漫不经心道,“你可不要胡乱动,否则真就掉下去了,我也救不了你。”
还不等青罗应承,他忽然手上一使力,便带着青罗往对岸飞速掠去,青罗迎头看见密匝匝的藤萝飘荡过来往自己脸上扑,一声惊呼都噎在嗓子里,还未来得及叫喊,却又突然分开了,后头却不是冷硬的石崖,而是黑黢黢的一个洞口。
青罗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立在一个狭小的山洞里头,身后的洞口一片苍翠,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微光,正是自己方才过来时候瞧见的那一面藤萝。山洞岩壁平滑如镜,另一侧山洞的出口还不知在哪里。怀慕手中还执着那一根细细的带子,鎏金钩子挂在山洞里嵌着的一只小小铁环上,难为这样远的距离还能找的这样准确。
怀慕取下钩子,松开青罗示意她跟着自己继续往下头走。青罗笑道,“原来又是一个桃源川。”怀慕的面容在这样呆着暗绿的微光下忽然显得有些哀伤,“桃花源最后瞧见的是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国度,这一道走完,却是寂静无声的死地,怎么能相比呢。”
青罗不自禁地将手覆上他的,真挚道,“人生一世,若能安眠不受打扰,也是福气了。”
怀慕抬头道,“说是安眠,却是死不瞑目,还要和毁了自己一生的人同棺共椁,这也算是安眠么?”
青罗道,“人生的事情,往往不是这样简单。母亲虽然一生都活在谎言里头,你又怎知她没有真的幸福快乐过呢?虽说母亲临终恨绝了他,不愿再相见,然而或者对母亲来说,这一生恨也好,爱也罢,所有的感情都给了父王,在别的地方,没有了恨,也没有了爱,还剩下什么呢。”
又叹道,“这既然是上官氏的王陵,百年之后,你也一样会在这里。母亲就算不再相见父王,却终究是你的母亲,母妃的亲姐姐,既然柳氏其他人都已经埋尸荒野,母亲留着这里,也算是和家人在一起了。怀慕,就算是你,也不能否认,你是上官氏的儿子,你父王的儿子,真也罢,假也罢,母亲是父王的妻子确是事实,你也不要太过多想了。”
怀慕忽然定定地望着青罗,“真也罢,假也罢,已经是事实,就不必再多想?青罗,你这是劝慰我,还是自己也会这样想?”
青罗怔住,自己说这样的话,不过是不想怀慕在父母的恩怨之间如此痛苦,只要他能是下一任的永靖王,母亲家族的沉冤得雪,也就是了。如果与父亲结怨太深,以怀慕这样看着只工于权势其实极重亲情的性子,到最后受伤的,只怕还是他自己。父母双亲之间的纠葛,本不是子女能判断的,若是为了一方太过伤了另一方,最后谁也不会好受。
然而到自己身上,自己是不是也能如此想呢?她与怀慕,也不过是假扮的鸳鸯,自己想要的是自由不是欺骗,即使已经万众瞩目地嫁给了她,却仍然梦想着离开,又怎能劝服的了怀慕,接受母亲这样不堪的婚姻呢?或者婚姻,只是彼此的一个镣铐,真正联系彼此的,只有真心吧。
青罗正不知如何回答,怀慕却又笑了,“跟我来吧。”就像方才一瞬间的僵局,从没有出现过一般。怀慕走了两步,突然又顿住脚步,回头严肃道,“这王陵四周,皆在暗地里有守卫,方才在悬崖那一头,也有人悄悄儿瞧着咱们,只怕我们说话、神情,他们都瞧在眼里,记在心上。一会子出了这里,王陵里虽说是不留人的,我却也不能保证没有人在,你还是谨慎说话,只有这里狭窄,藏不得人。所以有些话,我现在就要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