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起,怀蓉便要辞了家中诸人回重华寺里头伺候祖母了。一早起来便去已经和父亲,柳氏先前已道不必拘礼,其余的人本就不用管,怀蓉从启怀堂出来便往郑姨娘的屋里去了。
郑氏似乎一夜未能安枕,眼圈儿犹自带着红,见女儿进来,忙忙地拭了拭眼角,笑道,“这么早便来了,我还当你要再晚一会子呢。”说着便叫静儿进来伺候。
怀蓉笑道,“山上究竟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还是早一些的好。”
郑氏点点头道,“很是,也别叫太妃说你懒怠。只是这一次谁送你上山去?雨天路滑,那起子小子们也不知能不能照料好。”
怀蓉走上去,从静儿手里接过帕子绞了绞,递过去道,“母亲放心,前番是董余大人接我下的山,如今二哥哥还叫给送回去呢。董大人最是谨慎的人,断不会出什么差池的。”
郑氏闻言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皱了皱眉道,“这样我更是不放心呢,就为永慕堂的事情,闹出多大的麻烦,如今好容易风波过去了,我们更改谨慎才是,怎么好叫他送呢,没的更是落了别人口舌,招惹是非,依我说,还是不要叫他送的好。”
怀蓉沉默一瞬,随即笑道,“母亲太多虑。前番二哥哥叫人来接,是少有之事,有心人自然注意,这一回既是二哥哥接了我下山,自然也该送回去,本是理所当然,有什么好说的呢。何况我去父王处请安辞行,大哥哥二哥哥都在,我本也没提这个话,是父王说这几日多雨,上山多有不便,又不好叫祖母久等,叫哥哥们妥善保护着,又道既是二哥哥派人接了,也就送回去,旁人是不会乱嚼舌根子的。”
郑氏点头道,“既是这样我也放心些。只是瞧你父王,这几日对你倒是上心了些,我心里也算安慰。只是你父王他,”郑氏迟疑了一瞬,又道,“你父王性子硬些,对儿女们心思也不见得知晓,这喜欢欣赏也不见得便是好事。”
怀蓉知道母亲的意思,也就点点头,笑道,“母亲昨日不是说要给我做几样点心?让我瞧瞧,先尝一尝。”
郑姨娘笑着命静儿取了来,细细叮咛道,“你先收着,带上去慢慢吃。山上究竟清苦些,湿气也重,你切记要好生调养身子,别落下什么不好,母亲不能跟你一处,你自己要知道照料自己还有太妃,母亲不指望你别的什么,只要你平安顺遂。”
怀蓉心里叹息,自己瞒着母亲,也只是为了她得一份心安,然而母亲期许的平安顺遂的日子,从此不再有了。然而母亲却始终不明白,如果母亲无法活的尊严平稳,她的平安顺遂,不过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和煎熬罢了。
郑氏又絮絮说了半晌,时辰已经不早,绯玉已经立在门外,向怀蓉递了一个眼色。怀蓉会意,便起身辞别道,“母亲,你自己保重身子,我这就去了。母亲莫要伤心,不日还要再见的。”郑姨娘虽然不舍,却也知道再留得久了对女儿并没有什么好处,也就忍着泪送了她出去,只是牵着手十分不舍。怀蓉心里酸痛,却也只好转身就去。如非自己母女在这府里头没有说话的地步,自己又何须如此呢。想到此处,就更是果决,连步伐也更是坚定沉稳了。
怀蓉每次上山,也不过就带着绯玉一个丫头,那些丫头子是一个不带的,不过平日里留着看屋子的小。怀蓉素来也省俭,随身的东西也不多,绯玉抱着一个匣子,后天跟着一个老嬷嬷拿着两个包袱也就完了。一路往角门上去,也没遇上什么人。
忽然前头慢慢出来一个人,怀蓉一瞧,却是秦婉彤房里的叶春染,笑吟吟的拿着一个描金小匣子,走过来请了个安,“二姑娘,我们主子今儿早上有事儿呢,不能来送一送姑娘。特意叫我给姑娘送点东西来,姑娘在山上清苦些,只是寺庙里清净,吃喝之物也不便带进去,就请姑娘收下这些小玩意儿,权当解个闷儿。”说着就打开了匣子,怀蓉瞧了一眼,里头是些扇坠儿金麒麟一类小东西。
怀蓉笑了笑,道,“谢谢婉姨的好意,只是我既然是往寺里去,这些金玉之物,也是不甚相宜的,还是不要婉姨破费了。”
叶氏仿佛也不甚意外,又笑着道,“我们主子原也想到这一层,既然姑娘也这么想,也就罢了。这里还有一盒子檀香,最是相宜的,我们主子好容易得来的,自己都舍不得用呢,姑娘可千万不要推辞。”
怀蓉见话说到此处,也就不便再推辞,便叫绯玉上前接过,笑着道,“还烦请叶姑姑替我谢谢婉姨,我这就先去了,叶姑姑请回吧。”说着向叶春染颌首一笑,便与绯玉往外头去了。
角门外此时已经候着一群人,为首的便是董余,见怀蓉出来,也不说话儿,只是走过来躬身一礼,怀蓉见了他,也默然一礼,便往车上去。放下帘子的刹那,她望见外头董余身上的一角云灰,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情绪,似乎是恨,似乎是怨,似乎是无可奈何。
正是这一个人,沉默无言地将她带到这个红尘俗世,一语不发却毫不犹豫。如今虽仍是他领着她回归那一片寂静山林中去,然而她自己却再不是当初模样了。不过数日,却犹如经年。
最后一眼,她望着自己自幼生长的府邸,虽是角门,却也画栋雕梁极尽奢靡,那些流丽的色泽精致的彩绘,那么熟悉又陌生。她离开过无数次,也归来过无数次,却从没有如同今日这样,这么清晰地知道自己终将归来,也从来没有这么明确地感受到,自己多么想逃开。此时这一步,表面上是离开,其实却是踏入这红尘万丈的第一步。马车开走了,那门楼的剪影也最终消失不见,却深深镌刻在了她心上。
王府的马车出城,里头又是尊贵的小姐,自然是不走街市里头的,一径只往僻静出去。整个蓉城浸在雨水里头,远远传来的人声,好像隔了一层什么似的,听不真切。渐渐出了城门,更是平芜一片,所有的热闹都被抛在身后了。虽连日下着雨,到底是七月,仍然是闷热,
怀蓉见出了城,也就没许多避忌,悄悄儿掀起帘子透气。正是夏秋之交,那些浓翠嫣红,盛到极处都显出衰败的迹象来,那绿意似乎倦了似的,提不起精神来。然而无际的绿野和远处明川的河水,究竟也能让心情畅快几分。雨并不大,雨丝儿飘进来几许,她也浑不在意。如此不过一个时辰,也就到了重华山下。
山中的绿意,似乎与红尘中分外不同。所谓空山灵雨,本来就是清凉宁静的,更是浸润的那些绿意如同新生,叫人心里熨帖。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山中清净,更是叫人几乎忘记了时光。
怀蓉被绯玉扶着下了车,深深呼吸,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似的。这里的气息这么熟稔,带着新发的草木香气。如此天气,上山拜寺的人自然也少,如此安静,她几乎听得见花叶委地的声响。生与死,枯与荣,在这里这样分明地显露出来,却又互不相扰,自然而然地同在。
董余走上前去,请怀蓉上步辇,雨天路滑,他是万万不敢如下山时一般任她自己来去的。然而怀蓉却执拗地不肯,只道“我自己上山即可,董大人无须挂怀”,叫董余十分为难。
正不知如何,忽然听得后头有人笑道,“既然二妹妹不愿意,我们就陪着二妹妹一起上山就是了,这样好的山景,本是不该辜负的。”
董余和怀蓉都惊讶回头,却原来是怀慕携着青罗笑吟吟地瞧着他们,身边也并没有侍从,只他们两个执着伞立在那里。
怀蓉也讶异道,“哥哥嫂嫂怎么跟着来了?”
青罗笑道,“妹妹前脚刚出去,你哥哥就拉着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