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笑道,“你这些日子读诗文倒是长进了许多,这些你都知道了。只是这自古花如美人,这个道理你自然也是明白。”侍书道,“我自然是知道,只是我粗笨,还是不晓得这些花都是指的什么人呢。”青罗只是笑而不语。
此时怀慕走进来,见几人正在扎河灯,笑道,“远远就听见你们在这里说什么画和美人的,原当你们在做什么风雅事情,竟然是这个。”
童嬷嬷与几个丫头忙起身道,童嬷嬷就笑道,“二爷回来了,我们也不懂这些,也不知道二奶奶写的都是些什么,只听着侍书姑娘念着觉得好听,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二爷可巧来了,二奶奶也就不嫌弃我们粗笨了。”怀慕一笑,就取过那几只河灯细看,道,“这可把我难住了,这诗都是极熟的,只是这里头暗含的意思,连我也只能猜个一二分了。”
倚檀正欲接话,童嬷嬷却给众人递了个眼色,又道,“二爷,外头还有好些东西要预备,二爷在此处陪着二奶奶,我们先出去了。”几个丫头会意,都跟着童嬷嬷退出去了。
怀慕见众人如此,也不说什么,只是把玩着手中素白的河灯。青罗见他手里正是白莲的那一只,心知他对自己的心意猜到几分,也就只笑看着他。怀慕半晌道,“这一只的意思,我心里明白的很了,只是这两只,却是为谁的?”
青罗想了想,便将慧嘉公主和黛玉的故事都略略说了,自然,说到黛玉时,只道是自己亲戚家的姐妹。
怀慕听了沉默半晌,只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这戏文里头自然是这样唱的,只是就算是真心真情,也不能逆转生死啊,何况这世间,如此之情本来就是少之又少了。只是你所说的事,虽说最后红颜薄命,只剩了这两盏河灯,然而一生如此,也不算枉费了,何况还有你这样惦记着。”
怀慕素来不常说这样的话,在青罗眼里,怀慕几乎是断绝情爱的,平时在他眼里,儿女情爱哪里及得上家国半分,然而或者是他心里的温柔都是被母亲的不幸覆灭的,如今听闻这样的故事,心里的寒冰也稍稍溶解了。一生如此不枉,想来也是他锥心泣血之言了。如果当年,他的母亲能有这样的一生,或者他的人生也就改变了,不必如此艰难,不必如此挣扎。
怀慕忽然瞧见第四只河灯,取过来细瞧道,“怎么这一只什么也没有写?这是给谁的,怎么如此偏心?”青罗淡淡一笑,道,“这是给我自己的。”给死去的贾探春,和早夭的那一位真正的青罗郡主。
怀慕听了面色一变,声音沉沉,“中元将近,你说话怎么也每个避忌,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做什么?别胡闹浑说,叫人听见笑话。”
青罗转过脸去,“我没有浑说。这个芙蓉花的女子曾经写过一句诗,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如今是我送别人,明朝我去了,还不知有没有人送我呢,不如我自己先送自己一程吧。至于评说,自己终究说不得,还是留给后来人吧,也不知有没有人,再有这个心思了。”
怀慕道,“好好地怎么咒自己,你方才说的这一句诗,才情上自然是好,究竟是太悲了,不是有福之人,故而早早就先去了,你如今又要做这样不祥之语,可是要步她的后尘么?”
青罗淡淡笑道,“你既然不想听这些,就换一个说法就是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我既然不远千里来到此处,就当做送别昨日的自己就是了,你不必担忧,我自然好好活着。”
怀慕见她眼神中满满都是哀伤,然而更深处却也是坚定的傲气,并无颓丧神色,心里稍定,才觉自己身上已经是冰冷一片。方才听她随口就说了死,自己竟然如此害怕。至于自己那一瞬间究竟在恐惧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了。然而那一瞬间的感觉那样真切,叫自己都心惊。
如今心思一定,道,“整日对着这些东西,的确是容易感伤,你既然心意都到了,也不需你做许多,就这几盏灯也够使了,回头和童嬷嬷她们说说,不用再做了。这几日父王也不大出门,我也不方便往外头去,等过几日,我带你出去逛逛,也省得你每日呆在屋子里头胡思乱想。”青罗惊讶抬头,却不料他有这样体贴心思,也就只有点点头。
此时蓉馨馆里头却是颇不平静,怀蓉此时心情烦躁的很。前些日子下山,这也有不少日子了,如今中元将近,太妃按着惯例要在重华寺里头做一场大法事,超度将士亡魂,也为上官一族祈福。今日一早便遣了人下山来,请怀蓉上山去伺候帮衬,来人反复叮咛,道二小姐下山已久,虽说与父母情分重要,只是老太妃也实在挂念,还请二小姐早些上山去此后才是,千万不要违逆了太妃的厚爱。
怀蓉往日回府中小住,向来是不需太妃传唤自己就先回去了,只是前几日郑姨娘这一出故事,倒叫她不放心了。怀蓉也只是那一日展露了风华,叫众人眼前一亮,这几日复又和母亲一起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众人也不知深浅,一时也没人上门去招惹,倒也安静。只是自己这一去,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自己上一回给了安氏好大一个没脸,安氏岂能轻易放过自己母亲?只怕手段更是变本加厉,自己这一去,母亲只怕是凶多吉少。
此时郑氏正在女儿屋里坐着,见怀蓉愁眉紧锁,自然心里知晓所为何事,便出言劝慰道,“我知道你心里头在惦记什么,你放心,云侧妃不过是要那我做个筏子给永慕堂那边看,如今既然那边也没什么动静,想来她的疑心也该去了,自然不会再拿我怎样。”
郑氏又叹了一声道,“只是你前些日子为了我,到底是风头太过,从此还要知道收敛才是,不然这些年,咱们娘儿们忍气吞声,也就白费了。你我在这府里,人微言清,能保的一身平安就已经不易,千万不要卷进那些贵人们的是非里头去。娘势单力薄,无奈保护不了你,也不能许你一个好前程,你也不必以我为念,好好孝顺太妃,你的前程,都在她那里了。”
怀蓉蹙眉道,“母亲说的这是什么话,如今这情势,就算云姨不再像上回一般陷害你我,那些零碎折磨岂会少了?我为了救母亲,不得不拿出些颜色来,只是如今母亲想要抽身是非之外,只怕云姨也不会允了。你我什么也没做的时候,也被她如此糟践,何况如今?”
怀蓉拉着郑氏道,“我这一去,自然能抽身事外,可是母亲你却要怎样自处?说句本不该说的话,母亲本是无依无靠的,虽说和云姨一样的出身,却并不得父王垂爱眷顾,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我如果不为母亲思量,母亲还有什么依靠呢?”
郑氏笑了,那憔悴的容颜忽然明媚起来,从内而外浸润在一种柔和的光晕里头,“傻丫头,你的心思我怎么会不晓得,只是做母亲的,只要女儿好了,就再也没什么好求的了,你只要管好自己,我自然一切都好。你听我的话,切勿以我为念,好生照顾自己,在太妃跟前要谨言慎行,心思灵巧些,你的前程可都在这上头了。”
怀蓉抿了抿嘴,也不答话,半晌才道,“知道了。母亲,明日我还要上山,您早些回去休息,我早些儿睡,明日晨起再来和您辞别。”
郑氏心中酸楚,却也欣慰,忍了泪点点头道,“我这就去了,回去再给你做几样点心,明日你来再带着去。山上虽然不委屈,究竟吃不着我亲手做的点心,也只有我晓得你喜欢什么口味。”怀蓉眼中也有了泪,点点头道,“母亲,我知道了。我自然听你的话,不会叫你日子难过的。”于是就叫绯玉送了郑氏一路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