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在这条船上已经呆了十天。眼前的景象已经熟悉,定云江江水茫茫,江风卷着如云攒聚的飞鸟,沿着定云江一路逆流向西,便是蓉城,是西疆。她晕船的毛病已经好了,如今她终日里呆在甲板上,看两岸的阡陌纵横,和极目之处的青山。她渐渐喜欢上这样的感觉,天地浩荡苍茫,襟带江风,足履江潮,广川之上破浪乘风的壮烈,远远不是芙蓉浦里小楫轻舟的轻艳可比。
除了第一日,她再没有穿过那一身枷锁样的礼服。因是喜事,她常穿着一袭纯红的衣衫,广袖翩翩,裙裾飞扬,一丝花样也无。长发也不着首饰,只用一根红绸随意绾了,披散在肩上。江风一起,也就随意飞舞。她就像是一簇火焰,安静又热烈地跃然于千里的青山绿水之上。那样自然,像是本就生长在这广阔天地间的一朵蔷薇花,灿烂而肆意。楼船上的所有人都开始仰望她。面容上是依着礼制的恭顺,可那样的明亮的颜色早就照进了他们心里。
苏衡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说是护送,他也极少离她太近,多数时候都在几丈外的地方,默默的不发一言。有时青罗甚至看不见他,只是那种晚梅的香气,虽是隐约清冷,却总能感受得到,再浓烈的香料也遮不住。于是她就知道,他一直在那里。
有时他们也会说说话,在每个日出和日落的时候,天边燃起彤云,江面映着霞光,那时他常常会和她并肩站在甲板上,和她说一些王府的事。或者这是他的任务,告诉他家族的历史,免得日后出了差错。
于是在这十个晨昏里,她知道了他的往事。小时候骄纵任性,十二岁后跟着授业师父飘荡江湖,这二年又跟着父亲与西疆征战。这个“哥哥”与贾府中所有的兄弟都不同。十年前的他或许和他们一般无二,记忆中的那个折桃花的男孩,身上玎珰挂着许多物事,神色骄矜,而十年后,或者是江湖的风尘战场的血水磨洗过了,透着一股平淡的从容,和南安王爷有几分相似,只少了点威严霸气,更多了一丝温和。
然而无人的时候,他始终唤她探春,坚持而执拗。其实还有什么分别呢?或者可以说,她现在更喜欢青罗的身份。还不用面对未来,这两个月的旅途,她可以纵情与十六年闺阁梦中山山水水,嵯峨嶙峋的峭壁,奔腾不息的江河,天尽头的落日,无边际的田野。她爱这片土地,这种情景远远地超越了她这么多年的想象。或者这就是她想要的人生,自由自在的在山水间穿行,没有束缚与牵绊,轰轰烈烈的做自己。
若是这条江,永远流不到尽头就好了。她知道苏衡纵容自己的自由,从不以和亲公主的规矩束缚她分毫。她可以终日立在船头,不必锁在舱内那间画里的牢笼里。然而她还有奢望。她想亲自踏上这片土地,看看夜间那岸边璀璨的灯火里,凡俗人家都过着怎样的生活。街市上是不是真的有姑娘点着莲花灯,在月上柳梢的时分等着心里的某个人。
十六年来,她的世界那么小,只有从宝玉哥哥给的小玩意儿里揣度着常人的生活。而如今,她的世界又突然间那么大,大的好像她是这尘世之外的人,浮云一样地从繁盛的人间掠过,却不知道怎样是真实。然而这只能是奢望了。依规矩,她是不能下这船的,甚至不能出这闺阁。他已经给了她最大的自由,只是,在每一个夜泊的港口,霞光都散了,江上的渔火和岸上的街市亮起来,她总是怔怔地倚在扶栏上,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期盼。
这一日,船又行至一个渡口,又是一模一样的夜。入夜,青罗睡的并不安稳,隔壁舱室里侍书和翠墨倒是睡的酣甜。月光从窗格子外面淡淡洒进来,落在地板上,漏出好看的图案。突然这图案消失了,青罗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立在自己面前。她却并不惊慌,也没有出声,她知道这是谁,那种晚梅的气息,她已经极是熟悉了。
来人对他伸出手,“别出声,跟我来。”青罗心里知道,不论是闺中的贾探春还是出嫁的涵宁公主,她都不该伸出手,不论这个向她伸手的人是南安王世子还是幼年折花的少年,她都不该。然而那香气让人觉得那么安全,他逆着光伸出手,手上搭着素白的方巾,看不清神色,可她莫名觉得信任。于是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隔了那一方素帕,感受到他稳定的温度。
他们在飞。他牵着她,竟然从无边湖山上掠过。点水而过,踏花而行。那样的速度让她来不及看,来不及想,只感觉到风。她只来得及看清眼前那一道纯白的光线,牵引着她,好像天下哪里都去得,好像可以逃脱,没有人追的上。
这一刻她不在乎他和她的所有,面容,身世,使命,什么都忘记。只有这一刻,她跟着他,飞越这尘世的一切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