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的宁荣街,草色萧疏,雨意清淡。
一行人抬着一顶素白软缎小轿慢慢行在街上,虽是夜雨,抬轿子的人却衣衫整肃,脚步分毫不乱。行人不多,街角檐下,偶尔两三个摊主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懒懒地吆喝。见着轿子来了,街上人纷纷狐疑地望过去,仿佛见了什么可怖可疑的东西似的。
轿子在两扇簇新的大门钱停了下来,轿边随侍的老嬷嬷神色恭顺的走到近前打起帘子,“太妃,您慢着些儿。”一边又呵斥着轿边跪着踏脚的小么儿,“猴儿崽子,稳着些儿,摔着贵人,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藕荷色洒金的轿帘子微开,一个青衣女子跳下来,忙忙撑开一柄白色雪绸绣数枝桃花的杭伞,恭恭敬敬地侯在一侧。帘内的人探出一只玉白的手,扶了那青衣女子伸过来搀扶的手臂下来。老嬷嬷偷眼一觑,那人穿着一领玉色斗篷,只在边缘绣了几朵浅碧色芙蓉,露出里面银线五凤纹样的宫样锦裙。那女子只看了青衣侍女一眼,那青衣女便令小丫头子取银子打赏这随轿的一干人。
老嬷嬷满脸堆笑地借过银子,却又听见那青衣女的声音,“娘娘,小王爷瞧着京城新鲜,不许奴才们快着走呢,还要略等等。”老嬷嬷忙抬起头,欲说点什么来奉承这进京谢恩的永靖王太妃,一抬眼却立刻怔住。那白衣的女子的身影模模糊糊,像是熟悉又分外疏离。挽着双环镂鹿髻,一支攒珠累银丝游凤钗,眉间一颗南珠,珠光温润流转。耳边一对白珊瑚流苏坠子,沙沙的摩挲着衣领。一张略带倦意的脸孔,忘之不过二十余,一望即知大家风范,端静美好,眼里却看不到底,如同幽幽的一眼神泉,偶尔的青光凌凌,只微微泛着伤痛的涩然。美是极美,只是太清淡,像是要在雨夜里飘走一样。
“王嬷嬷,向来可好?”那女子忽的一笑,清冷略散,那笑容极是熟悉,盛开了盛极而热烈的红色蔷薇。虽然只是一刹那,却像是照亮了夜色。“翠墨,你瞧瞧这是谁?”
听到翠墨这个名字,王嬷嬷又是一凛,转脸向那青衣女望去,那唤作翠墨的女子也正望着她。于是十年前的记忆纷至沓来,彼时她还是荣国府王善保家的寡妇,跟着琏二奶奶去抄检大观园,别的姑娘们都安静,只有“她”,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刮子,还有她身边的翠墨和侍书,也都是冷嘲热讽。
原来是“她”。
“三姑娘?!”王善保家的一时情不自禁的唤了出声。见白衣女子淡淡看着她身上忠顺王府的号衣,立时反应过来,也顾不得一地泥水,跪伏于地,“太妃恕罪……”
是啊,她早不是当年贾府爽利热情的玫瑰花儿贾探春了,她是御笔亲封的涵宁公主,永靖王上官淇奥的生身母亲,过世的永靖王上官怀幕的嫡妻。她一人执掌着凤仙州,昌安州,昌平州,昌恩州,阳平州,宏安州,权倾一方。北至浩瀚敦煌西域,南至嵯峨高山江峡,均在这一双纤纤素手之中。她也再不姓贾,她是当今南安老王爷的嫡出二小姐,南安王苏衡的亲妹,皇上西宫端闵贵妃苏紫曼的亲姐。
她是苏青罗。
“如今……都如何了?”青罗淡淡的问。自离了京城,已经十年。她不再是贾家女儿,苏家自然是不会让半点贾家消息透露给她的。到的最后,她也只知大厦已倾罢了。
王善保家的倒是乖觉,也不消再多问,便垂目回道,“回娘娘的话,娘娘出嫁第二日,林姑娘就没了。老太太、太太和薛姨太太做主叫宝二爷和宝姑娘成了亲,只是没多久,二爷去送林姑娘回南边,就再没回来,也没人知道去了哪里。大老爷没了之后,大太太没几日也就去了。如今只二太太和宝二奶奶在祠堂里住着,赵姨娘先也住着,后得了急症,也没捱过几日。二老爷、琏二爷、珍大爷、小蓉大爷都去东北充军了,珍大奶奶、琏二奶奶、小蓉大奶奶都没了。四姑娘出家去了,如今不知道在哪儿,云姑娘家也叫人抄了,听说卖去南边船上去了。先珠大奶奶和兰小爷如今在南边,兰小爷做了官,带着大奶奶去了。其他人,像琴姑娘、邢姑娘、薛二爷,连奴婢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