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字数限制,第96章只能发三万字,本章为后一万字
“我这便去!”
关心则乱,杨元禧真的是飞一般冲出了卧房,他甚至都忘了带上药匣。横竖元禧乃医家,袁苏二人未觉怪异,柳意留下服侍公主,芷汀便随着元禧同去探望驸马。
元禧赶到时,沈修正与几个侍婢为攸暨脱靴宽衣。躺是不敢躺的,攸暨只能趴着,正露出那些大片大片的血痕。触目惊心,旁人光是看着都觉肉疼,偏攸暨自个跟没事儿人似的,张嘴闭嘴都是太平的安危。
元禧注意到那沈修不满的撇了撇嘴,故意装听不见,不答攸暨。见有人影移近,攸暨下意识的稍斜视线,发现来人是元禧,他因心里吃味,笑意便收敛了一些。
“驸马果是人缘好啊,料想禁军们未曾使了真力气,此时居然还笑得出来。” 终究是忍无可忍,终究还是心疼攸暨一味付出却不得善报,元禧吐出如此一句嘲讽。
攸暨了解元禧的脾性,知他惯是嘴上不肯饶人,心肠却是比谁都要软。攸暨不以为然的玩笑道:“杨医正尚未使吾妻病愈,我定是要撑住这口气,不敢死。不为她,只为见识医正的高明医术。”
明知攸暨无心,元禧这一瞬却还是因他的话而心动了,心底的泪已涌上眼眶,他匆匆移开视线,一字一顿道:“驸马情深似海,杨某自愧弗如。”
把脉开方,元禧这才能彻底安心,知攸暨并无大碍,只需静养一段时日。攸暨一夜未进水米,虽趴在床上,仍是吃的极香。
“诶,元禧,你。。。可有。。。心仪之人?” 攸暨真的是极在意这件事,不禁酸溜溜的问元禧。
元禧不知攸暨为何突然发问,心下一惊,深深的凝望攸暨:“确有一人。”
虽说昨日傍晚已确认元禧对月晚无意,可攸暨还是想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便又问:“你二人因何不能结发?”
元禧的心跳的厉害,他仍看着攸暨,几乎快要攥断手里的笔,自觉声音里已带了一点哭腔:“情深缘浅,不提也罢。”
攸暨心头大震,莫名急躁起来:“比之公主,她。。。如何?”
元禧默默的垂下视线,笔已断为两截,泪模糊了那些工整墨字,低低道:“他。。。极好,若非执念太重,可称完美无瑕。”
因见元禧触动情肠,攸暨不便继续追问。不一会儿,攸暨睡着了,左手还捏着半块酥饼。元禧在他床侧坐下,手颤微微的移向攸暨脸庞,终未触碰,只以指尖替他揩去一星残渣。
元禧想起太平下嫁薛绍的那一夜,攸暨被一帮子亲友拉去平康坊解闷消愁,他因不放心,便一起跟了去。攸暨彻底放‘纵了自己,他把自己灌醉,他的言行举止格外张狂,他对妓人们说着火热/露/骨的情话,他把精力耗在或美或丑的胴/体里。当万籁俱寂时,元禧在人堆里寻到了攸暨,他睡的正沉。元禧把攸暨的手从一个妓人的身体上移开,他躺在攸暨身侧,他呼吸着攸暨的气息,他握着攸暨的手入睡,那是他们仅有过的肌肤相亲。
“唉,你呀。” 替攸暨盖上一层薄衾,元禧退去外厅等候。
片刻过后,芷汀端着药饮进厅,她左思右想,最终决定向杨元禧坦白,驸马疑心公主对其钟情。元禧何其聪颖,他恍然大悟,心话难怪攸暨的问题一个赛一个的怪,这个大笨蛋,待他伤愈之后,我定要扎一扎他的中渚穴,教他的手三天三夜又麻又酸,看他还敢不敢胡思乱想。
“若非公主默认是我,”,元禧定了定神,冷冷的问芷汀:“料驸马断不会对我疑心至斯。敢问娘子,公主所爱之人。。。比之驸马如何?”
悲凉蔓延全身,芷汀迟疑着摇了摇头,小声道:“其人仁善、高贵,然他待公主的心意不及驸马。”
“可公主爱他,甘愿为他生子。” 杨元禧不屑的讥讽太平:“我真是愚蠢至极,遭她设计却不知,竟帮着她欺瞒太后,教武家背负这份耻辱。”
芷汀忙向杨元禧致歉,说全是自己护主心切,公主神智失常,并不知情。杨元禧极是烦厌,摆手不许芷汀再说下去。
他似警告般对芷汀道:“该着杨某时运不佳,本因驸马相请来此,却惹上这桩祸事。医者不得有始无终,公主的药方既是我亲手所写,这个孩子。。。我自会全力救护。公主病愈之后,你当多多劝她,不可辜负真心人!”
芷汀被元禧异常严肃的神情吓了一跳,忘了该说什么,张皇无措的点头答应。
是日黄昏,月晚的病情仍未见好转,她一时记得桩桩件件的不幸,一时又以为薛绍和陈宁心还在世人。攸暨不敢近前,只由家奴搀着远远的看她。倒是杨元禧这个众人眼中的大救星,总是一副不急不忙的悠哉模样,惹得攸暨连连腹诽。
才入夜,上官婉儿敲响了太平府正门。她虽非常客,但每年里也会数次登门,因而也算不得稀客,可她今时今日来此,只可能是奉了太后的旨意,代太后亲眼看一看女儿的真实情况。
上官池飞在府门处迎了婉儿,婉儿对池飞道:“阿姐,你我姐妹许久未见。阿姐一切安好?”
池飞满脸倦意,她稍垂双眸没有直视婉儿:“才人身在禁内,常伴太后,必得谨慎周到,不必牵挂我。公主今遭大难,我乃公主家奴,如何安好?”
“是我一时糊涂,”,上官婉儿轻叹:“阿姐,此事非同寻常,太后闻讯震怒,想必阿姐已目睹驸马的下场。阿姐莫忧,你我乃五服之亲,倘或太后降罪,婉儿定会尽力相救。”
池飞未作感激之言,只淡漠一笑,那笑容转瞬即逝:“才人好意,池飞心领,但求才人千千万万不必维护我。你我虽为血亲,然昔年于掖庭,我于才人素无恩德,你今日地位来之不易,毋因我失意于太后。”
上官婉儿不再多言,二人皆沉默的快步走向太平的居所。
的确,婉儿与池飞虽称血脉相连,却无亲情可言。婉儿六岁那年,母亲郑氏偶然谈论起生活在掖庭中的上官家的女眷,婉儿才知还有这么一个较自己虚长两岁的堂姐。祖父上官仪与池飞的祖父乃一祖共孙,因此,她与池飞正经是五服内的亲人。不过婉儿在掖庭时与池飞仅有数面之缘,不久后,池飞便被调去长安殿服侍太平。直到婉儿的才情被太后相中,她终于也堂堂正正的走出了掖庭。然后,婉儿认识了太平,又与池飞继续接触,但也屈指可数。婉儿道是会尽力相救,不过是一句客气言辞,她自己清楚,池飞又如何不知。太后真若要降罪池飞等人,谁又能阻?如今的大唐,万物苍生无不由太后主宰,她便是江山之主。正如当年,一道圣意便能毁了上官一族。
这时的月晚,是记得全部不幸的月晚,她惧怕待在卧内,直嚷着‘有鬼,有鬼’,偏芷汀和柳意不敢教她出去,月晚更急,跪在床上朝她二人叩首,吓得二人面无血色,也面向月晚叩首。杨元禧不禁颦眉,便搀了月晚,温声道’我陪你外出避鬼’。当婉儿和池飞进房时,正看到了这一幕。
上官婉儿见太平何止是神智不清,整个人言行癫疯,疑神疑鬼,畏畏缩缩。亲眼目睹,婉儿不禁动容,心怪驸马惹出这一桩大祸。
月晚认出了上官婉儿,她猛的挣开元禧的手,直奔向婉儿:“婉姐姐!我没有害人!我没有害人啊!宁心是自杀身亡!此事与我无关!婉姐姐可信我?!”
鲜有地,上官婉儿这个脾性如男人般刚毅的女官竟在众前黯然泪下。她先稳住太平不断挥舞的双臂,她柔声的安慰太平:“我怎会不信?公主素怀善念,那陈氏全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公主。”
“是啊,不是我,杀人的不是我!” 月晚开心的抚掌大笑,接着却又极其幽怨的对婉儿附耳诉苦:“可她却来寻我报仇!婉姐姐,她找错了人!我真的好怕,你救救我!”
上官婉儿不忍多看一眼,趁太平拉着柳意疯言疯语时抽身离开卧室。婉儿悄声询问池飞:“阿姐莫要瞒我,公主那夜。。。究竟看到何物?这病着实蹊跷啊!”
池飞至今也不敢肯定:“陈氏死后,公主常思愧疚,寝食难安,因而精神不济,那夜狂风疾雨,想是。。。想是公主将枯叶落花当作了陈氏亡魂。此必为心病无疑,只不知,谁人能解公主心病。”
待回了洛阳宫,太后自然是细问原由。上官婉儿不敢隐瞒,遂一五一十的作答了,她是真情实感,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太后心焦若焚,道定要亲见月晚,命婉儿速去准备一应事宜。上官婉儿没有如常般立即领旨,她跪请太后慎重,需考虑躲在暗处的反武逆臣,以防不测。
武氏一心想见月晚,她现在只想抱住自己的心肝。因了婉儿的提醒,这才有所顾虑:“是啊,是啊,不如。。。接月晚回宫吧。”
“婉儿只怕太后见了公主会更伤心。”
夜深了,起风了,悬在飞檐上的一排金铃被吹的叮呤乱响。武氏闷不吭声,脸上隐有怒气。
婉儿因紧张不住的吞咽津液,揣度着自己的语气,她伏在地上,小心翼翼道:“太后,婉儿窃以为,或许公主之症。。。此时。。。唯一人能救。”
“是谁?!”
亥时三刻,柳意与池飞纷劝芷汀回房歇息,她已疲惫不堪,再撑下去,怕是又要病倒一个。芷汀见公主睡的正沉,料一二时辰内不会醒来,便随着杨元禧一道离开了。二人才出院门,见正前方行来一行人。回廊里两排明灯高悬,惊见为首之人竟是当今天子,二人慌忙跪迎。芷汀心叹,消息早已传入宫墙,他也该来了。
很快,一只白皙的大手伸在芷汀眼前:“不拘礼!快起!她呢?!”
杨元禧一字不落的听见了皇帝的问话,他心下狐疑。听一旁的芷汀恭恭敬敬的如实作答:“回陛下,公主先前服了安神饮子,睡了足有一个时辰。”
“甚好!”
芷汀陪皇帝返回太平的居所,元禧起身,思来想去,也同回了那座小院。他盯着皇帝的双脚,那几乎是在小跑,迫切心情可想而知。
华唯忠早有预防,他小声的劝着皇帝:“圣人,公主既已歇息,圣人定能见着公主,总不会白走这一遭。”
李旦侧目,少有的不耐烦地道:“我知道,可我还是想她!”
李旦明白自己的举动会让旁人生疑,唯忠全是好意,可他慢不下来,他真的很着急,急不可耐,他等不得了,一瞬也等不得了。
世人往往如此,当你听说自己最在意的那个人遭遇困难,即便清楚自己的到来其实于事无补,但你仍会风雨兼程的赶到他/她身旁,你只想亲眼看着他/她,伴着他/她,如此才能安心。
说完,李旦竟泪眼矇眬,他微厚的唇难以克制的颤抖着,他想要呐喊宣泄,他的思念,他的焦灼。。。却都不可以。
芷汀先一步进厅,告知驸马等人准备迎驾。
攸暨原本歇在一方屏风榻上,他揉揉睡眼,略有不信:“圣人竟会来此?!”
因负伤在身,攸暨只披了一件极软极薄的外衫,坦胸露腹,头发也松垮垮的绾在脑后,他大觉如此装束不宜面圣,来不及穿靴,他忙的吩咐池飞搀自己离开,却是迟了,房门再开,进来的人正是皇帝李旦,神情阴郁的扫视厅内各人。
黑帛襥头,窄袖袍衫,九环带,六合靴,都是寻常可见的样式,加之皇帝年未而立,第一眼看到他时,只道是一位十分明秀又利落的年轻人物,可他衣衫赤黄,全天下仅一人可衣此色。
众人立即跪地,李旦令众不必山呼万岁,他担心会惊扰月晚休息。
“陛下隆恩,臣武攸。。。”
攸暨这句简短的场面话还没说完,李旦看也不看他,自他身旁绕过,径直朝内室而去。
“陛下且慢!”
攸暨竟用自己的大半个身子挡住了皇帝的去路,他略觉后怕,眼前似闪烁着星星点点,小心翼翼道:“陛下恕罪!臣妻病容憔悴不堪,恐陛下见之心生厌。。。”
“不妨事,我只少坐片刻。” 李旦已知武攸暨乃始作俑者,又亲睹他如此装束歇在月晚的房中,满腔怒火只暂压着不发。
李旦登基将满六年,可朝廷的大小政令无不出自母亲武氏之手,他向来又十分孝顺,旁人看在眼里,都道这位年轻的皇帝仁厚谦和,然而今夜,在场众人倍感压力,只因皇帝的话语里不闻一丝温度。
攸暨仍觉不妥,定了定神,他大着胆子立在原地。
李旦不由皱眉:“攸暨,朕方才说的话,你不曾听清么?”
皇帝的语气听来平淡,可是,向来天子非是朝会、庆典,鲜以‘朕’字自称。此一时,皇帝着意强调自己的身份,明显是已对驸马不满。都道太后即将登基,但武家子弟一直恪守君臣之道,不敢对皇帝不敬,做足了表面功夫。旁人不禁缩了缩肩,心说驸马这是怎么一回事,又要讨打不成。
“陛下息怒!臣万死不敢僭越,只是,臣窃以为。。。”
一个趔趄,攸暨歪向一旁,又没能站稳,便极其狼狈的摔跪在了地上。在场各人看的一清二楚,竟是皇帝亲手推了驸马。
李旦俯瞰攸暨,态度依旧冷淡:“依朕看来,太后的惩罚。。。合该再重一些。”
攸暨谦卑地低垂着头,狠狠地咬着嘴唇。即便皇帝只字不提,攸暨心中早已悔恨莫及,伤害了月晚,自己一死也无法抵过。
攸暨无可奈何,余光可见皇帝已迈进了内室。攸暨抬起头,见芷汀也跟了进去,再然后,他二人绕过立在床前的一重又一重的垂纱,便什么都看不清了。
池飞搀攸暨站起,一旁,听华唯忠徐徐的说:“驸马,圣人牵挂公主病情,更受太后之命来此,即便公主蓬头垢面,圣人亦要亲睹。”
华唯忠不卑不亢,这是他待人的一贯态度,对攸暨如此,对百官亦是如此。月晚遭此大难,攸暨完全理解皇帝作为兄长的关切之心,他不会也不敢诽议皇帝的失常举止。
攸暨客气地解释:“某阻圣人去见公主,原是怕她突然醒来,疯言疯语,惊了圣驾。”
华唯忠微微颔首,又道:“诶,袁娘子方才道,公主曾服用过安神饮子,想来不易转醒,驸马定是劳顿不堪,这便忘了。各位,夜已深,何不回房歇息?华某在此听候圣人差遣足矣。”
众人依言而行,攸暨极不舍的望了望内室方向,不得不离开了。
杨元禧在攸暨的左侧搀着他,似笑非笑道:“驸马好胆气啊。”
被皇帝当众叱责,攸暨不敢抱怨,但心底里仍是觉得损了颜面,他斜了元禧一眼,又望向无垠星空,郁闷道:“我因思虑。。。月晚此时只着寝衣,圣人与她虽是一母同胞,毕竟男女有别。不是么?”
元禧心中正存了一道难题,他解不开也不敢真的解开,听攸暨这么说,元禧颇不自在的笑了笑:“圣人少坐即走,你实在多虑。”
华唯忠守在外厅,吩咐范云仙带着另外两个中人在卧房的门旁守卫。
范云仙与太平公主同岁,七岁便入含凉殿服侍尚是亲王的皇帝。虽是净过身的男人,然云仙之貌较面容姣好的女子也不逊色,又兼他身段纤细若柳,如若换了女装,任谁都无法识破。他这人喜动爱笑,正与华唯忠的性子相反,也因如此,皇帝更愿与华唯忠亲近。
自高宗末年留守长安,范云仙已有八年未见皇帝,此次被调来神都后,他发觉皇帝的气性较之当年深稳了许多。当然,他知必因太后强势之故,不过,沉稳一些也好啊,免得落得同庐陵王一样的下场。只是,今夜的皇帝怎似变了一个人。。。范云仙惆怅的望向房内,仅能看清肃手而立的华唯忠,以及内室里一片昏昏沉沉的灯火。唉,关心则乱吧。遥想当年,他兄妹五人友爱非常,现如今,死的死,走的走,只余皇帝与太平,皇帝怎会不格外紧张公主的安危?
好一阵子,李旦脑中空如白纸,他坐在床侧,不必继续强装镇定,他身体佝偻着,模样十分无助。他痴傻似的凝视月晚,她正睡着,眉宇间一片祥和。她看起来很好,好极了。他真希望所有人都在骗他,下一刻,月晚便会醒来,调皮的冲他眨眼,她一定会反复追问他有没有为她担心。李旦不曾注意,芷汀悄然退出了内室。
乍听消息时,华唯忠只觉双眼似被什么锐器猛刺,疼的要命,继而又酸的要命。
“你糊涂,不该留啊。” 华唯忠紧紧咬牙,低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