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的牢房其实并不脏乱,只是营建上极为寒简,光线不甚通明,内里空空无物,犯人们只能或坐或卧在冰冷的砖石上,没得被褥等取暖之物,因而想要入睡休息甚为不易,加之临死的恐惧,纵每日都供给一餐果腹,但所有进来此处的人,想不憔悴也难。
在刑部数年,这并非薛瓘第一次步入牢房,然而只这一次,当经过一间房外时,心头蓦然闪过一丝冷意,极快极冷,他说不清原因,他只确信这种近似不详的预感非因自己的安危,因他已看明了自己接下来至少二十年的人生路途。安慰自己,许是近日公务繁重之故吧。
房遗爱本就生的五官平平,他已被收监月余,虽无严刑拷打,然而几乎天天受审,心理压力可想而知,人瘦了,也黑了,更显得猥琐不堪。
忽见长孙无忌亲临,心生渺茫希望,他想近前行礼,却实在是浑身无力,只得继续缩坐墙脚,勉强俯首一礼。
“太尉,”,房遗爱的语气甚是卑微,任谁也能听出他没得几分中气:“该说的。。。唉,我已将同谋尽数招供了。我自知罪孽深重,但求太尉,念在先父为太宗、为大唐所立种种功绩,饶我一命!房遗爱愿为太尉续命十载!”
都知谋反乃不赦之罪,功臣贵戚又如何,侯君集、杜荷等人的前例也没过去几年嘛。可谁又能保证太尉这一次不会宽恕房遗爱?毕竟房遗爱的供述实在是令人大喜过望。
尚书、侍郎们觑着长孙无忌的反应,薛瓘距人群约莫一丈远,独自倚着通道砖石,他闲适悠哉的站着,同时揉按自己的手腕。他看不清长孙无忌的表情,但他清楚,房遗爱的哀求必无期待的答复。
内心焦灼不已的房遗爱等啊等,同时悄悄打量这一行人,见自己的连襟薛瓘也在场,他哭了,要知道,他甚至在被抓入狱时都未曾落过一滴泪。但这一刻,看着那个在太宗一众驸马里官职最低下的薛瓘,却潸然泪下。
父亲自太宗犹是’右元帅’时便效力麾下,实是忠心不二的股肱之臣,自己家世不低,便是娶不得五姓女,也能娶一位和房家一样同属山东大族的名门淑女,这是房遗爱尚是懵懂学童时便确信的未来。可那一年,御旨到府,先皇要把最漂亮的女儿高阳公主赐他为妻。他不敢置信,他以为是宫人念错了哪个兄弟的名字。因为他曾遥见高阳,她的美,他用自己平生所学竟难准确详尽的描述万分之一,他甚至从未妄想这辈子自己能与她产生任何关系。他命令幼弟房遗义使劲掐自己的脸,只有强烈疼痛才能使他相信自己并非是在梦中。回到厢房后,他喜极而泣,呜呜哭着,连连亲吻高阳的封号。从那之后,他再不碰任何女人,他期待着婚期,期待着真正把高阳拥入怀中。
然而成婚之后,从未有过的噩梦接踵而至。一度怀疑,自己娶进门的女人不是高阳,不是他曾遥望的那个仙子一般圣洁高贵的公主。但他是真心喜欢高阳的,他不想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他曾为之努力,诚恳的问她希望自己如何改进,她却不说,只求他尽量远离自己。求!他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而她却不愿与他亲近!他也曾为之勇敢过,或者说是鲁莽吧。他闯进她的厢房,他在她的面前解衣,展露因多年习武甚为精壮有力的健硕肌肉,他不管不顾的推开那些阻止自己的婢女,他想迫使她屈服于自己,他觉得作为男人、作为丈夫,他可以在床第之间满足她,她会因此对自己产生一些好感,继而会有真正的感情。可他失败了,皇权把她赐给自己,而自己通向幸福的那一夜又被皇权击溃了。
【】
而在高阳之外的房家大家庭里,房遗爱变得比从前更不起眼,他知道有人暗中嘲笑他的窝囊,他逼她就范最后却跪地求饶的丑事被婢女们闲话时随口传了出去。兄弟们深表同情,带着他去秦楼楚馆里一夜逍遥。他兴冲冲的进入女人们的身体,却悲哀的发现竟无能为力,因为他希望她们是高阳,然而她们并不是。被兄弟们讥讽’疲软’,他却只能借口骑射太累。父亲房玄龄洞悉一切,他曾嚎哭着跪求父亲帮一帮自己,让太宗察觉辩机的存在,让太宗下旨除去辩机,让太宗警告高阳究竟谁才是她的丈夫。父亲却说那样对高阳不公平,而且恐太宗震怒因而牵累房家。他曾心怨父亲,怨父亲竟不肯体谅亲生儿子所受的莫大屈辱。实话说,看到高阳因父亲的开导最终离开辩机,他确实很满意,然而又有些许遗憾,他认为高阳或者辩机理应受到惩罚,或重或轻都可以,这些年的窝囊气,他真的是受够了!
辩机被腰斩的那个夜晚,他好心带了她爱吃的东西去看她。本以为她在哭或者至少是伤感的,全想错了,他看到高阳正在虔诚诵经,无悲无喜。轻轻放下漆盒,他说既然侍婢们已被赐死,问她需不需再买几个。高阳说不必,说他就很好,要他以后服侍自己。内心荡起的欢喜涟漪就像回到了接下御旨的那天,然后高阳叹息般的询问他,为什么这世上除了辩机再没有人爱她。他立刻反驳,气鼓鼓的大声告诉她他很爱她,甚至可以为她而死。高阳粲然一笑,风华绝代。接着,高阳的纤纤玉手一件件褪去衣裙,她□□着身体一步步靠近早已目瞪口呆的他,温柔的说今夜愿尽妻子的义务侍奉他。他没有因此而陷入狂喜,相反他很冷静,反而为她担忧。他应该装作没有看清她眼里的不甘,对不对?可他不愿欺骗自己,他明白此刻的她并不理智,天亮后,她一定会后悔从了他,或许她会更加瞧不起趁人之危的他。他抱着她入睡,并未碰她。高阳哭了整整一夜,只字不言,只是哀哭。他却睡的很踏实,只两三次被她的哭声吵醒。高阳并不知道,那个孩子被太宗下旨溺杀后,他担心她却又怕她不愿见自己,他已是两天不曾沾床。
从那之后,高阳与他亲近不少。她坚决不肯买奴买婢,她只不停的传唤他。她才十九岁,像孩子一样心性不定,她有各式各样的奇怪心愿和想法,可无论她说什么要什么,他都不假思索的去执行,即便和手足反目成仇人,即便她说凭什么要让太宗选定的继承人安安稳稳的坐在龙椅上。
入狱数十日,房遗爱不曾落泪,可望着薛瓘,想到薛瓘娶的是高阳的姐姐城阳,想到他夫妇二人和美恩爱,他哭了,明明薛瓘的人生才是自己最初的梦想,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面目全非,然而自己却并不后悔娶了高阳。只因那一夜她的泪。他相信她是依赖自己的。在她一无所有之时。
久未开口的长孙无忌终于发话了,似感慨道:“此情此景,房乔在天之灵可能目睹?!房遗爱,后悔了?高阳,哼,她只痴心那辩机,怨恨太宗处死辩机,甚至丧父亦不曾举哀,对你,除了利用,又能有何真情?”
近乎麻木的心霎时被深深刺痛了,房遗爱使劲擦去泪水,他极反感长孙无忌在此时提及父亲。因为辩机、因为自己,父亲的一世英名今已所剩无几,他不想在父亲的政敌面前露怯。无论他们如何看待自己,他只想表现的像父亲的儿子、像一个男人。他不会再卑微求生,死亡亦不过如此。
“何时行刑?!”
上人们离开了,薛瓘仍然走在最后,忽然听到好像是房遗爱在唤自己,他于是回头。见薛瓘回头了,房遗爱赶紧请他就近说话。薛瓘看了看旁边的狱卒,心说便留下听一听吧,反正有几个人证。
“薛驸马,你我往日从无私交,我现有一微小请求,虽是冒昧,还望你不要拒绝。”
房遗爱的措辞客气至极,薛瓘听后不由微叹,低声道:“你的请求的确会令我为难,不过,料想无人细责,便对你实说了吧。她被赐自尽。”
“你。。。竟知我。。。不,其实我是。。。”。
房遗爱惊讶于他的未卜先知,他为什么不猜自己想问房家众人的情况呢。
薛瓘对他和善一笑:“为自己心爱的女人而活一世,何必以为耻?至少,叔弼深为佩服。”
偶遇知音,却是在人生的末路,房遗爱的心情极为复杂,勉强笑了笑,二人就此再见,再也不见。
皇族的生,令人艳羡,皇族的死,似乎也算得是比寻常人要体面。
生活了近十年的房家小院,高阳公主李嫤纾望着已长眠一冬的花啊草啊的都开始有了复苏迹象,紧闭的一颗颗花苞里,会开出白色还是红色的花呢?不知道,猜不着,也等不到了。
宣旨毕,她却没有起身接旨的意思,只继续垂首坐在阶上。红裙浓妆,彷佛即将赶赴一场盛宴,而她是受众瞩目的女主角。
宫人和奉命专来监刑的几个刑部官吏并不着急,等着呗,反正二月初的风儿也暖和了,便是等三四个时辰也无妨,天黑之前派人回宫请示天子,看天子属意谁来动手。无论如何,她必须’自尽’而亡。尤其刑部的人,早已看惯垂死挣扎,这世上哪里来的那么多奇迹!
有人注意到到都官司的郎中薛瓘朝高阳公主的所在缓步行去,并不觉有异,都知他的妻子是她的姐姐,从前必是认识的,大概是要劝她尽快接旨。这样最好,她早些伏法,大家也都能早些轻松。
一个彻悟之人,薛瓘的爱和恨从来都分的清清楚楚。
青涩少年,不知情为何物,偶遇李归晴,一身碧裙躲在树后,忧虑的张望着什么,他不知她是谁,他甚至没有勇气再靠近她一步,他只能也躲在树后,只想多看一眼那让自己脸红心跳的陌生姑娘。辗转打探到她的身份,从此便把’城阳’二字藏于心中。知她下嫁杜荷,他默然无言,衷心祝福,把’城阳’清出自己的世界。再次偶遇,却是憔悴虚弱的她徘徊刑部门外,他便是愚人也能猜出她的心思。他清楚私自带她去与杜荷话别会给自己惹上麻烦甚至被视为谋逆余党被杀,可在那一刻,他未曾多想,他不管她要做的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该做的是让她心愿达成。太宗宣见,全无君主威仪,只是一位爱女慈父,诚恳的拜托他从此后疼护归晴,她不能再受伤害。知自己竟被选中尚主,他叩拜再三,却不是作为臣子谢恩而是一个男人向太宗立誓,她余生再不会经历任何消极情绪。他用了整整四年,让归晴可以直面杜荷已死的事实,不再用酒精麻痹自己。他不介意她把杜荷藏在心里,但他要让她相信失去杜荷并不代表失去了一生的幸福。他惊喜的发现,原来她可以很温柔的称呼自己,也会在他不巧患病时焦急的不知所措。得知她有了身孕,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不言不语却泪如雨下。自幼年丧母,他再不曾哭过。
【】薛瓘的笑怕是从未如此难看,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因为一开口泪就会肆意而出。四年相处,归晴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她又说‘抱一抱我,叔弼,你抱一抱我吧,我很害怕。’。薛瓘坐在床侧,轻轻将归晴移到自己怀里,力气越来越大,那么紧,紧到归晴能清楚感觉到他每一次的颤抖。他在哭,却不想被她看到,他希望她眼里的丈夫每时每刻都从容不迫,自信满满,值得她依赖一生。归晴也开始哭,她不停的自责,她哭问薛瓘,他们还会不会有孩子。
李嫤纾忽觉暖橘色的美好光线被一道阴影严严实实的遮住了,她扬头瞪视,凌厉娇蛮的眼神一如从前的帝国公主,而非临死罪人。
“薛。。。薛瓘?!。。。你如何在。。。”。
李嫤纾讶异非常,除了恐怖,死亡尤其被逼自尽多少还带有一些窘迫色彩,她不想被薛瓘亲眼见证,她觉得薛瓘看见就等同被李归晴看到了。
三年时光并不久长,薛瓘当然还是老样子,温和亲切的模样,无暇五官直教人倾叹造物主的偏心。
“昨日,一道御旨,令绞杀吴王恪于有司之别舍。”
低低的,甚至有点温柔的语气,却如一双巨手无情掐住了李嫤纾纤细白嫩的颈。她说不出话,甚至喘息都觉困难。孤零零被囚多日,她不知外界消息,却没有一刻不在想他。她唯一安慰自己的是,她可笑可耻的一生和死亡肯定会令他后悔当年的放弃,只要他活一天,他就会多怀念自己一天。
满意她表情的急剧转变,薛瓘又说:“你是想问,他为何被杀?天下又有何种罪名可以杀死大唐吴王?!呵,这真的是很神奇。你的丈夫房遗爱,对你痴情不悔,身陷囹圄也只关心你的安危,可他绝不会想到,他为求生而肆意攀引为同谋的李恪,才是你真正爱了一生的男人!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
李嫤纾还是无法发声,大颗大颗的晶莹泪水渐渐打湿了脚下的石阶。
“可是想问,我为何知晓是他?”,薛瓘浅笑:“是啊,归晴都不知的秘密,我却清楚。如果那年你没有残忍的推开她,我绝不会’关注’你的一举一动!太宗驾崩之后,吴王宫外,你对他说了什么,还需我此时再重复一遍么?”
李嫤纾举起手,死死抓住了薛瓘的衣襟,她神色悲戚,不停哽咽。薛瓘微微附身,眼神冰冷,不紧不慢的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她浑身无力,顿时明白了三年前曾让她莫名颤栗的原因。
“他可有话予你?我可是又猜中?呵,没有,他至死不曾提及你一个字,也不曾问过你的结局。他是逆臣,不再有大唐吴王的荣耀,可李恪这个男人仍是清白无瑕。”
那一天的禁苑墙下,愤恨交织的李恪沉默着,闭目迎接死亡。薛瓘也曾惋惜一叹,倘若太宗晚年不曾忧心权势过大的外戚,不曾考虑改立庶长子李恪为储,不曾种下长孙无忌的惶惶心病,又何来今日的必死结局。
‘社稷有灵,无忌且族灭!’
寥寥数字,李恪最后留世的诅咒震耳发聩,在场众人无不惊骇,内心惴惴,唯薛瓘对此一笑置之。世事多在人为,只要长孙无忌自持修身,不失意于上,这大唐断无一人可撼动根深蒂固的长孙一族。
“哥哥没有谋反!他与房遗爱素无往来!”,李嫤纾指薛瓘哭骂:“必是你帮着长孙老贼害了他!”
薛瓘淡然道:“攀引他为同谋的是房遗爱,而房遗爱确有谋反之实,他又如何能无罪开释?如今尘埃已定,立功之人乃太尉,得益之人乃陛下,而薛叔弼仍是都官司从五品的郎中。”
李嫤纾怔愣愣的望他:“我伤了她,你便要毁了我爱的人。你想告诉我,这是我的孽报?薛瓘,我没想伤害归晴,我喜欢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你迟到的歉意,我会转达,看她如今可会原谅了你。”
这种过于冷静的态度激怒了李嫤纾,她愤恨起身,她想掌掴薛瓘,却被他轻轻松松辖制了手腕。
“高阳公主,”,薛瓘平声道:“我相信事在人为。你今日结果,乃昨日亲手所种。既已生无可恋,何必多留一刻?”
放开了她,薛瓘转身回去与同僚们站在一起。很快,李嫤纾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宫人奉上白绫,听她似喃喃自语,稍一上心,不禁心惊。
‘子孙断绝,无祀孤魂。’
竟敢诅咒天子,自尽简直太便宜她了。宫人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