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李成器离开,我终于放下心,兀自走进纵深广达五间的前厅,顿感意外,熟悉的家具陈设不曾缺少或变移,似乎李隆基尚不急于将这件战利品赏赐给自己的哪位功臣。
高阔屋顶雕画着绚丽繁复寓意上佳的绘样,波澜滚云,仙鹤延年,富丽牡丹。莹白胜雪,嫣红似血,翠□□滴,从前觉得它们鲜活明快,恰似泱泱大唐的一方小小缩影,而今看来竟有些刺目。我仰首望着,不住的痴痴发笑。
厅内遍布双色翡翠芙蓉九枝台,各台都燃着耗费万钱的香蜡,香雾缭绕,恍如仙境。正是夏日,四壁早已更换了月色雨纹凌波纱,一面面平顺的垂下,偶尔因风飘动,伸手触碰,凉爽感觉若被秋风拂过。金漆镶钿乌木贵妃榻,是我欣赏歌舞时的专属座位,也好好的待在它原本的位置。榻下置一樽赤金伏虎奉水盏,大小如新生婴孩,百兽之王雕刻的活灵活现,内有一汪湛清,不知谁人注入。
捡一张茜红银缎飞凤锦席扔上贵妃榻充做枕头,扯一面凌波纱盖在身上,我单手遮眼避开那些耀目烛光,安静卧着,心无杂念,实在是累极。忽觉口渴,便直接端起水盏大口痛饮,喝完便撤手,任它歪倒。
姜皎和贺兰琬在厅里走走停停,议论比之禁内也不输什么,有僭越之嫌。又点评四壁字画,猜测其中有没有赝品。姜皎看中了一副欧阳询的行书,兴致勃勃的说要问李隆基讨要。
斜睨那谈话呱噪的二人,心骂李隆基或是他的旨意怎的还不来,横竖最后是要赐我一死。
少顷,我正昏昏欲睡,忽闻有人笑着与二人招呼,二人快步上前,客气的称其’高内侍’。心中微微一动,立时便清楚来人是谁。
三人来在座下,姜皎小声道:“她已半晌未曾进食,只喝了那盏中的水。”
“‘内常侍’高力士参见太平长公主。”
慢悠悠移开手,稍偏头,斜他一眼。恭敬跪着,还是那个样子,面白少须,暗示他身为阉宦的事实,只气质英气勃发,让人总觉与众不同。一袭水色便服,绣纹配饰皆简约,腰间悬着绯色织锦鱼袋,想也知道里面是一枚银鱼符。
复望向屋顶的斑斓绘样,我乏累道:“李隆基何在?为何遣你这五品内官来见我?还有你,如何仍在李隆基身边服侍?唯忠着实不会办差!”
“公主所指可是华监?”,高力士依旧平静:“不巧,华监一个时辰前病重归西。”
鼻头一酸,我闭眼,死死攥着拳。
“从此上皇身侧再无亲信可依!干净利落,好手段!何时轮到我?距子时没得二三时辰吧?!”
高力士犹跪地未起,他请姜皎与贺兰琬移步厅外,说自己身负天子密旨。二人自是不敢不应,立即转身而出。
“请公主受力士一拜!”。他重重叩首。
我正为华唯忠的离世而伤心,听了高力士这般说辞,不免嫌恶:“不要在我面前使这虚样子!成王败寇,我坦然接受。滚,滚吧。”
高力士却是不动,他语气热切:“公主可还记得十五年前的韦团儿?!可还记得那个因您一句话而没有死在推事院的少年?!我得救后曾追问吉大夫,他说您是我的活命恩人!”
‘他的确无辜!我说过,我没有任何同谋,他无罪啊!公主,我有罪我该死,公主慈心便请饶恕他吧!公主留步!请公主开恩饶了他!他是无辜的!’
看着诚挚拜谢的高力士,韦团儿声嘶力竭的苦苦哀求似乎犹然在耳,顺着便忆起一个惊惧潦倒的少年,躲在牢房的阴暗角落里,为自己无辜被牵累的不幸命运而哭。
我感慨这世间因果轮回的难测和奇妙,扬声笑道:“是你啊,团儿牵着的孩子是你,临死前力保的少年也是你,力士,力士,原来都是你!这是命,我虽令唯忠杀你,他却。。。一切都是命!”
高力士再叩首:“正因华监命我自尽,陛下感念我往日忠心,反而愈要保我。因为公主,我幸免于死,因为公主,我乃有今日恩宠,无论公主是否有意为之,力士不敢忘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