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鬼怪故事什么的,一直是很喜欢的,因此加入了杜若这个灵性的山精角色,大家还记得她吗?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一切自有天定
逃亡绝非一件惬意之事,尤其清楚一步之差便是生死之別。
历年常往终南山或游玩或扈从随驾,我对入山道路并不陌生。离城八十里后,渐入崎岖山地,一路避开了行宫別苑和驿馆迦蓝,也少凑近那些结伴嬉游的人群,尽力朝偏僻无人的山峦深处行去。偶有期许,倘能遇到崇敏,便是冒死也要拦下他与我一同逃离。
本是亡命之旅,一心行路,我对时间的流逝几无感知,直到眼前渐暗,天边擦黑,心里算着该是行了有四五个时辰了。山里天黑的快,前一刻还能看清掠过山涧的飞鸟,下一刻却伸手不见五指。唯虫鸣蛙声不绝于耳,呼啸山风不住吹动树林,发出哗哗的瘆人声响。从鞍下摸出旭轮为我备好的锋利短剑,紧紧的握在手里,警惕的前顾后看,防备趁夜外出觅食的野兽。
忽忆倥侗岁月,偶尔不顾宫规教条,和芷汀她们跑到空无一人的庄严含元殿,悠哉悠哉的倚栏眺望,幽幽南山彷佛近在咫尺,碧树无穷,仙气飘渺,不禁引人神往,还曾毫无根据的认定山人也能望见深宫中的我们。花钿步摇,朱唇雪肌,薄纱裙袂随风飘啊飘,一群不知愁滋味的豆蔻少女终日埋怨禁宫无趣,旁若无人的嬉笑追逐,不知那时的我们可曾装点过哪个执戟金吾的一宵美梦。
然而此时此地,后有夺命追兵,一人一骑穿梭在茫茫山中,竟觉恍如隔世,令我迷惘困惑,究竟从前是梦,亦或此刻才是梦?或许,待寻到某处无名断崖,向着那黑洞洞的无底深渊纵身一跃,便能彻底挣破这个太过真实的噩梦。立时用力的闭上双目,勒令自己不许懦弱流泪。深知此次能够及时逃出长安何其不易,也许旭轮此时还在为我能赢得时间远走而全力拼搏,我也不可轻言放弃。
恰遇月出山林,弯月如钩,借朦胧月华,勉强能看清崎岖前路,不断用剑拨开挡路的丛丛枝桠,我催马继续向前。我不知该把终点定于何处,虽已疲惫不堪,却不敢在这危险重重的夜林之中酣然入睡。
蓦然昂首仰望,举目可见星汉灿烂,浩瀚银河横于天际。早已遗忘上一次专心夜观星辰是何年何月之事,总之不似此刻心情。可我想,山间的星夜和长安的星夜必是毫无二致的。
“旭轮,等我。”
无不煎熬的惴惴一夜,终于看到鱼肚白光刺破天幕,林中由远及近的响起了一波接一波的悦耳鸟鸣。晨曦时离巢翱翔天际,日落时归巢相聚安眠,做鸟比做人要轻松许多。
我又饥又困,才要下马,胯/下的青海骢却四蹄跪地,先我一步支撑不住。我毫无意外的被摔落滚地,小声喊疼,却见驰骋毬场一向罕遇对手的吐蕃神骏正呼哧呼哧的粗喘气,望着我的一双圆目不乏幽怨之色。
我苦笑:“抱歉,抱歉。累了一天,这便让你好好歇一歇。”
打开藤匣,我开始清点匣中的所有物品,连连感慨旭轮用心良苦。解开一方素雅的鹅黄丝绢,居然堆叠着已变冷变硬的白糖糕,捏起一块,默默的咬了一口,一滴热泪顺着唇角趁机滑进了嘴里,苦涩至极。
我把白糖糕喂给了此刻唯一的伙伴,依稀听见淙淙水声似就在附近。四下扫视一番,寻了一根人高的粗木枝支撑身体,拖着几无知觉的双腿朝日出的方向而去。走了十余丈,转过一片开满缤纷野花的灌木,眼前出现一条涓涓清溪,溪流狭窄,两步便能轻易跨过,溪水清浅不足三尺,游鱼乱石皆清晰可见。
急急的跪在溪岸,我附身掬了一捧清冽的溪水清洗手脸,不巧用力过度,打湿了一大片前襟,我也不在意,横竖不能再穿这套宦官青衣,万一遇到什么人,总是惹眼。又掬一捧湿润喉口,一抹入口即纵的甜润,令人浑身上下连毛孔都能舒服通透,赶紧又喝一口,慢慢的,竟用溪水填饱了胃。返身牵了青海骢,硬拽着它来到溪岸,不消我多动手,它自己埋头溪中大口大口的饮水。
顾不得草屑泥土,我一手拽住缰绳,一手握住短剑,闭目休息。然而不多久,高升烈日照透了密林,脸上热极便又醒了,算着也有两个时辰,疲惫已一扫而光。静听四下无人,我脱下宦服,两三下胡乱卷成一团扔进了灌木丛,又从藤匣里找出备用麻衣迅速换好,重新束紧了长发,不想它突然垂落被人发觉我是女子。
稍理思绪,我决定先找一处被废弃的道观或小庙栖身数日,待风波初定,再去附近的村户里打探消息。一路向西走着,心话真若有追兵大海捞针般花功夫进山搜捕,我也只得前往凤州了。
旭轮为我安排了新的身份,一个乡关凤州、被除宫籍的妇人柳氏,过路勘合和放良文书一应俱全。他认为即便自己最终失败,只要李隆基想不到去尚宫局严筛旧档,只要我不入长安,我足可以安然无恙的渡过余生。也许再过二十年,当我鬓发如霜皱纹满额时,当再无人记得太平公主是谁,甚至连李隆基也不屑于警惕一个风烛残年孤掌难鸣的政敌时,我还能回来家乡。
我可以从容不迫地迈进长安的城门,和万国番邦的商贩使节们一起瞻仰雄伟壮观无边无际的巍峨城池;路过宣阳坊,太平府兴许已换了几任主人,只有一砖一石还记得无数的悲喜往事;带一串铜钱,去曾照亮我少年时代的熙熙东市,买一柄折扇,挑一尊泥偶;徜徉西市的胡肆,笑看那些王孙公子为一曲琵琶一掷千金,彼此较劲;穿过朱雀大街,看皇城里百官兢兢业业的侍奉君王,看哪个倒霉蛋一句说错便被流放岭南永不叙用;望一眼我出生、成长的大明宫,默悼所有曾在我漫长人生里出现又消失的人们。仿若天边流星,相遇时深刻璀璨,离去时唯留叹息,终归于沉寂,葬于记忆的深海之中。
唯有一人,想他念他便如呼吸一般,自然而然,不熄不灭。缘分天定,他说第一眼便认定是我。一生不变,是他最后留给我的誓言。而我明明已说了放手,是我演技太假,还是他痴傻执着,明知危及性命,明知我无以为报,还是选择助我逃出生天,不惜污名史册。
念及此处,值日渐西斜风景萧条,苦撑两日的我终于崩溃不支,跪望长安,霎时失声痛哭,一声声唤着旭轮,情愿自己此时被李隆基逮捕,祈换回旭轮能平安脱险。
泪眼模糊中,薄暮树荫里缓缓的走来一人,天青色广袖儒衫,摇一柄玉骨团扇,双眸明净如水,唇边笑意温和。
“旭。。。旭轮?!”
他越走越近,我仍僵在原地一动能不动,痴痴凝望那清隽明亮的面孔,那赋予我人生非凡意义的面孔。而当他真的来到面前,我却骤然清醒,入鼻的并非我自幼熟悉的安息香气。似忍俊不禁,他扑哧一乐,举手投足间竟扭捏作态似闺中女儿。我知其中必有怪异,忙退后一步,手中利刃已出鞘横在二人之间。他却转瞬化作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女子,埋怨似的斜我一眼。
“人家在此等了你好久,怎会这般迟缓?!”
“你。。。你。。。”,我喉咙发紧,发觉自己即便动用全部认知竟也难以解释眼前的一切:“你是人是鬼?!”
她以袖遮面,只露着和善的弯弯眉眼,咯咯笑道:“不记得我了?哦,也对,如今的你不应记得我。我是杜若呀。”
如遭雷击,脑海中一声轰鸣,杜若?山精杜若?张易之口中荒诞不经的故事居然真的有这样一位女主角而且她此刻就站在我面前?
她拽我起身,软嫩素手,和人一样的温度。我用力握她的手,有骨有节,血肉之躯无疑。
察觉我对自己并不信任,她立即甩开我的手,微气:“荒山野岭,你不信我又能信谁?速速跟我走吧。待安置了你,我还要赶着向月老婆婆交差呢!”
一份阔别已久的天大惊喜,如果说我来到大唐后这四十余年的经历是一场过份华美瑰琦且惊险曲折的奇幻梦境,那么偶遇月老的那一夜则更像是一段缥缈虚无的回忆碎片,没有任何佐证让我坚信它曾真正存在。
我惊的目瞪口呆:“月老呢?!让我再见她一面!我要问清楚!”
无论我说什么,杜若却一字不言,她置若罔闻,只一味让我跟自己走。我无可奈何,只相信她对我无加害之心,牵马紧随其后。
直到了一处低矮稀疏的栅栏外,她一指院内的简陋竹屋,嫌弃似的撇嘴:“进去吧。月老婆婆忙着给尘世男女牵红线定姻缘,她只给你两日的时间考虑。或忘了他,转危为安,回到那个世界,重新拥有属于你的一切;或不忘他,但。。。如此一来,你就会得到真正的太平公主的结局。”
本以为,除了此生不被世人祝福的禁忌爱情,自己已是太平,沿着她的人生轨迹岁岁月月的度过,霸占了她的亲人疼爱,掠夺走原属于她的两份幸福,但到了末路,我却远比她要幸运,我还可以选择做回顾月晚,而非在青山深处恐惧的等待死亡的临近。而一旦我选择留下,选择直面死亡,才是真正变为了太平。
我细细回味杜若话中的深意,她在我身旁不耐烦似的来回踱步,忽凑近,不住的打量我,笑嘻嘻道:“你还是旧时模样呢,想心事时,右侧的眉总比左侧的眉挑的高那么一丝丝。喂,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呀?”
我确实有太多太多的无绪疑惑,比如旭轮幼年梦里出现的托梦之人是不是月老,比如一千年后的那场穿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比如杜若能不能帮我复活人。可又觉得,这些好像都不现实。
“我。。。只有一问,”,最后,我认真道:“月老的红线。。。属于我的那条红线,究竟系在了谁的手上?”
她杏目圆睁,指着我气急败坏道:“到了这种时候,你居然还牵挂着他?!哎呀,我说错了!我说错了!我不能再多言,总之,你可要深思熟虑,千万不要选错!”
再想多问一句,她却转身化作一阵清风,在我的眼前消失不见,无形无迹。
“杜若,告诉月老婆婆,我不回去!我选他!我选他!”
逃出噬命长安,夜遇美丽山精,短短两天便经历了种种凶险怪异之事,我不禁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其实我已经死了?是不是这些事只可能发生在那个人死后的传说中的虚幻世界里?
将青海骢系于一株矮树,推开根本防不住任何危险的木门,我把自己扔在竹屋内的一张黄木矮榻上,它也是整个屋子里唯一的家具。怔怔的望着屋顶,竹竿间的缝隙全是用黄泥涂补,好像随时都会剥落,砸在我头上。始终是太累了,猜测着长安城里的现状,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我饿的前胸贴后背,青海骢沉沉的跪在院子里,看我的眼神也愈发幽怨,若还有一丝多余的气力,恐怕它都敢扬蹄踹我。
“你呀你,”,肚子咕噜噜响着,我指它气骂:“都夸你是天底下最擅长奔袭作战的神骏,我看全是胡说八道!御苑监养你简直是白养了!”
藤匣里能入腹的东西除了那几块白糖糕就是两张墨砚般大小薄厚的毕罗饼,掰开来,饱满浓香的肉馅,料想刚做好时必然可口非常。我把毕罗都扔给了青海骢,环视空荡荡的潦倒竹屋,心诽杜若怎么不给我准备点粮食和饮水呢。